輪椅上的埃迪‧魯濱遜
作者:劉旭霞
「求求你,不要開槍。求⋯⋯嗚⋯⋯你⋯⋯嗚⋯⋯」小男孩顫抖著的哀哭聲,一直在深夜中迴繞,直到叢林的深處。鳥兒醒過來,吱吱的叫聲才把那哭泣聲掩過。埃迪‧魯濱遜從夢中醒來,看著窗外幽幽的樹蔭,彷彿還聽見那小男孩的哭聲從裡面傳來。魯濱遜用熱水浸過毛巾,緩緩抹掉頭上一整晚的冷汗。他閉起眼,深吸一口氣,腦海中泛現那雙無助又惶恐的眼睛,兩行淚水劃過幼嫩的小臉蛋。每一晚,他都會在夢中遇見小男孩,那個在他槍下告別世界的小男孩。
妻子把輪椅推過來床邊,輕輕扶他坐上那椅去,拍拍他的肩,「夢而已。」妻子推著輪椅,和魯濱遜走到屋子外的小平台去吃早餐。平台的木板早已腐爛不少,輪椅的輪子輾過次際,每每發出「依依呀呀」的聲音。深棕色的桌子有一處翻起了一小片的木支條,告訴了那是魯濱遜的位置,也告訴了歲月的痕跡。妻子把兩塊煎蛋放到魯濱遜的碟上,「警察今早把約翰的屍體從他家裡送走了,瑪莉哭了三天三夜。」約翰是魯濱遜在隊伍裡最好的夥伴。魯濱遜想起三天前,到約翰家時的情景。 約翰的妻瑪莉跌坐在窗下失措地大哭,地上凌亂一遍,一張圓椅子翻倒在廳的中央。魯濱遜從地往上看,約翰正懸在天花板上,兩雙手兩雙腿都直直地垂下。把他懸上的,是他頸處那米白卻已染紅的麻繩,那頸項已變得紫黑。魯濱遜心中想:「可憐的瑪莉,悲哀的約翰。」約翰是患了病的,魯濱遜明白約翰病的痛苦,因為他也患同樣的病。每晚都得靠藥才能睡著,每早都從噩夢中醒來。臉上滿佈的水珠想也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藥或許能止住他們那雙破損膝頭的痛,但心靈的痛,卻無法止得住。
1975年從越戰戰場上退去,魯濱遜和約翰終於回到離別了16年的美國家鄉。戰爭令魯濱遜失去了雙腿,一路上都是約翰在幫助他。記得終於踏上故土的那一天,他們披著早已磨爛不堪的軍服,手腳上的皮膚盡是破損的傷口和疤痕。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鄉,他們本期待著家人的感動流涕、親友激動的擁抱。但魯濱遜永遠都不會忘記,違別而久的妻子凝看著他的眼神,是那麼的幽怨、神傷。妻子告訴他,不必要的時候都避免走到街上。魯濱遜看著腳上沾滿泥土和血跡的軍鞋,想起路人瞧著回歸軍人時那冷冷的眼神,他是明白的,畢竟他們是踏著無數屍骸走過來的。終於能躺在平靜安穩的床鋪,但卻再無法擁有一晚寧靜的美夢。伴隨入睡的是叢林裡的哭聲、槍聲,還有那一雙雙無辜、驚恐的眼睛。魯濱遜和約翰知道,這一輩子都無法再安然睡上一覺了。
因為殘疾,政府給了魯濱遜每個月574美元保險金,可這點錢在城裡連租一處寓所也困難。失去雙腿,魯濱遜也難再找到合適的工作。魯濱遜便打算搬到郊區去,不過想到郊區了無人煙、窮酸僻潦,他又不忍再讓妻兒過上難過的日子。不過輿論、人言比窮困的生活更令人窒息。約翰就曾向魯濱遜說過:「最可怕的不是每晚我們發的那些夢,而是鋪天蓋地的鄙視和謾罵。那比噩夢還要恐怖。」因為這一番話,魯濱遜決心和約翰搬到郊區去。郊區的樹總是蓬亂橫生,樹蔭為整個村落蓋上灰幕似的,魯濱遜有時覺得這或許是要注定他在「陰影」下度過他的下半生。看著掛在牆壁上一幀幀參軍時拍的照片,那時二十出頭意氣風發的小子,帶著驕傲踏上長征之路。從小在國家宣揚的民主、人權理念下長大,魯濱遜總為國家的智慧與文明感到自豪,但最後手上卻沾滿了數不盡人的鮮血。這種刺激讓魯濱遜這些歸隱的老兵,活著,卻抖不過氣來。看著隔鄰的彼得每天拿著酒瓶晃來晃去,胡亂在路上喊叫;祖的鼻子下總是沾著白白的粉末,神情呆滯地坐在門前,魯濱遜明白無法從戰爭的陰影中擺脫,就只能一遍又一遍摧殘自己的身體,來解決心中壓抑和絕望。他們雖然活過來,卻不知怎樣活下去。因為在持槍的一刻,他們早已失去了活著的資格。
1976年的5月,美國查塔努加舉行軍人節遊行。魯濱遜帶著剛出生沒多久的孫兒小魯濱遜到街上觀看,魯濱遜坐在輪椅上,把孫兒放在大腿,輕輕環抱著。衣衫襤褸的他混在人群中,選了遠離貴賓的位置,遠遠望著遊行隊伍。這裡應該沒人會認出他來,沒有人會知道他曾是個參與越戰的軍人。抱著腿上的小生命,沒有人察覺到魯濱遜心中的顫抖和害怕。這輕輕的小生命,是他這個扼殺過生命的人,沒法承受之重。看著威風澟然的士兵們昂首闊步,魯濱遜彷彿從隊伍中看見年輕的自己,彷彿看見自己正和身旁的約翰相視而笑,他淡淡地微笑,深鎖的眉頭卻無法放開。魯濱遜心裡想著的是,當初他們無比威風地離開美國,如今最終卻淪為美國霸權戰爭的炮灰了。「我們帶著期望和抱負離去,卻背負罪債和羞愧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