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秀敏135159
「你是誰?你給我出去!」頃刻間,在這最接近死亡的大門,寂靜得充只剩下死亡的氣息。
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半年前那個炎熱的夏天,我在報館當實習記者的第三天。正在報館整理新聞資料的我接到採主電話,要求我馬上去某醫院,找找旺角割頸案的傷者和她的家人。雖說初生之犢不怕虎,但畢竟是缺乏經驗,我戰戰兢兢地接受了這個任務。
沒有一點預備,沒有一點指示,我只能一邊出發,一邊搜尋旺角割頸的新聞。
傍晚6時許,一名長髮少女在旺角亞皆老街偉基樓對開,突然遭一名男子用6吋長利刀割頸,警員接報到場後,拘捕一名男子,正調查事件原因。
「飛的」來到醫院,東拐西轉下,終於來到傷者所在的深切治療部。暗黃的燈光、陰冷的長廊、稀疏的家屬、他們臉上的黯淡神情,處處籠罩著憂傷的氣氛。那是我第一次來到醫院的深切治療部,憂傷的氣息都容不得我去感受,因為我有任務在身。
問了護士,報上傷者的名字,我終於知道她的床位。護士詢問我是否要去探望,於是我沒有多想,也沒有疑惑──為甚麼隨便就可以進去探望不相識的人?反而感到天助我也,立馬點頭。在排隊期間,我感覺自己就像等待老師表揚的小孩,打電話聯絡採主,興奮報料,請求指示。採主得知可以進去探望傷者,吩咐我關心傷者、問問傷勢等等。
我依照護士的指示,帶上口罩,穿上隔離衣服,興奮又不安地走進傷者所在的一號病床。一步……她躺在白得發黃的病床上,身上蓋著同樣發黃的被子;兩步……她的喉嚨插著幾條粗的、幼的管子,連接著隔壁一台台半人身高的醫療儀器;三步……厚厚的紗布和固定器纏繞著她的脖子;四步……她臉上有清晰可見的血跡;到了!她的眼睛只能半睜半閉著,看不清是清醒還是睡著……
二十歲出頭的我從來沒有如此接近死亡,頓時紅了眼眶,我無法將我的目的告知她,也無法假裝詢問她的傷勢,然後登在報紙上。於是,我撒了謊。我握著她仍有血跡的手,騙她我是網友,看到新聞,感覺很傷心,所以過來探望,希望她好好康復。
在我恨不得馬上轉身離開的時候,一個連隔離衣都沒有穿好的大叔快步跑了進來。
「你是誰?你給我出去!」
他鏗鏘有力的聲音響徹冰冷的深切治療部,幾乎整座醫院都為他的一句吶喊安靜下來。他指著我的臉,大聲喝罵「你是不是記者?你來幹什麼……」隔著口罩和隔離衣,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怒氣,眼裏的怒火恨不得把我燒著。站在病床前的我,呆若木雞,來不及反應。這時,護士制止了大叔的大聲喝罵,要求我們走出病房。才來得及反應的我,小聲請求大叔和我先到走廊上慢慢解釋。
我忍著淚水,一邊冷靜著自己的情緒,一邊行動緩慢、手腳都像不屬於自己似的機械移動,慢慢脫下隔離衣。我多希望這時能有一個隨意門,還是時間暫停器什麼的,讓我逃離這個空間。可我的強裝鎮定和胡思亂想還是不能掩蓋事實。大叔和他的兩位家人早已在走廊上等著我。
「你究竟是什麼人?為甚麼來打擾我的女兒……」一連串的問題,我不懂回應,只是無助地看著他、聽著他講。實在不懂如何解決的我又撒了謊,我延續著剛才騙傷者的謊言,欺騙大叔我也有家人曾經經歷過這樣的痛苦,我只是來關心她……
我不想記得我說過一些什麼話,但大叔聽到我亂編的家人遭割頸遇害的故事後,態度大轉變,還沒有摘下口罩的他,聲音突然變得很柔和,說謝謝關心,還讓我不要太傷心,希望我不要太在意自己女兒的事情。
我忘記了我是如何落荒而逃,但是我記得我在小巴強忍著淚水,記得在地鐵站哭得稀裏嘩啦,記得那天我是紅著眼睛回去報館的。我並不是為發生的窘況流淚,更不是為自己的面子尷尬,我是慚愧得掉淚了、內疚得心裡過不去了、擔心得不得了。我害怕我的出現會影響傷者的傷勢,我擔心情況才剛穩定下來的她會再度轉向惡劣,我甚至擔憂她會因為我而不治……
無辜被割頸的傷者、傷心欲絕的家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面對我這樣的麻煩人,我甚至質疑,我還能當好記者嗎?難道為了所謂的新聞價值,記者就要做這些個「骯髒事」?喬裝、欺騙、過不去良心什麼的,都要通通都要來才可以當一個記者嗎……
這大概是半年前的事情,確實的日子我是忘記了。日子是可以漸漸遺忘的,但事情卻不能,特別是你不願想起的事,它就像刀一樣,無時無刻無情地把我的心當作堅硬的木頭,深深地刻、狠狠地鑿,猛猛地拷……可我的心不是木,會痛、會流血,會不能跳動。
我到現在也沒有想通,什麼才是好記者,因為有的人會以利益、名氣甚至樣貌來定義「成功的記者」。可是,我學會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違背良心的我不做。
我想,在我迷茫的時候,想想做人的最基本道義、當初進入新聞系的初衷,我就有一直堅持下去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