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章我愛六十年代

精彩的街邊書檔

60年代的街頭,特別多姿多彩。幾乎大部份生活、文化、娛樂的東西都有街頭版,如街頭畫藝、街頭音樂、街頭行醫、街頭理髮…。而街邊書檔,更是那個年代的街頭特色。

60年代最後一年,我小學畢業升上中學,準備迎接人生另一個階段,但同時也迎來可能要陪伴着我一生、永不分離的「朋友」──眼鏡。

我告訴母親,看東西愈來愈矇矓,母親帶我去驗眼,驗出有二百度近視,要配帶眼鏡。母親頗有點自豪地對驗光師說:我兒子讀書很用功,所以有近視眼。

那年代的父母,有個美麗誤解,認為帶眼鏡的「四眼仔」,便是勤力讀書的象徵,所以母親很樂意花了買一個電飯煲的金錢,為我配了一副質素不錯的眼鏡。當我帶上這人生第一副眼鏡,心底泛起一陣疚意,眼眶隱隱有些淚光,幸好被眼鏡片遮檔,沒被人發現,疚意是因為我欺騙了母親,當時好想大聲說出來:媽媽,你兒子近視,並非讀書用功勤力,而是因為經常到街邊書檔,看漫畫書而弄來的。

每個人的童年,總會和漫畫書相擁過,那是童年印象中一個重要的留痕。漫畫是清苦單調生活中一道甜品,那些年,漫畫書雖然只售兩三毫子,但已是我每天可以使用的全部零用錢了,所以根本負擔不起買新書。要看漫畫,只有三個渠道:一是圖書館,但圖書館不多,且山長水遠,交通費不菲,還有最大問題,圖書館能借到的漫畫書,都是正正經經,大仁大義,甚不好看,因而很少到圖書館。

街邊理髮師的絕世好橋

第二個渠道是街邊理髮小檔,不知誰個理髮師想出來的絕世好橋,在小檔地上,放滿漫畫書,讓輪候等剪髮的小孩可以免費看書,作為招客之術。這招確實使得,每個月頭髮還未太長,我便嚷着母親給錢去剪髮,醉翁之意,當然不是頂上毛毛,而是可以免費看半天漫畫,我更醒目地吩咐理髮的叔叔,不要剪得太短,因為太短,下次來看書的時間就要相隔長久一些了。

剪髮看書,最多也只能一個月一次左右,滿足不了癮頭,最後要透過第三渠道了,這就是「街邊書檔」。「街邊書檔」是60年代香港街頭一個特色景點,通常設置在橫街小巷,屋邨空地,騎樓底,甚至乎是樓梯轉角等地。檔口設備十分簡陋,隨便將書鋪放在地上的一塊蓆布上,或是用繩半吊在牆邊,若然書檔擺放有一兩個木書櫃,和提供小木櫈的,已經是「豪裝」了。大部份顧客都是席地而坐,幫襯者多是附近十歲八歲小童。我看書的年代,約一毫子可租三本,時間不限,因為是常來的熟客仔,有時書檔老闆會醒多一本半本,花三幾毫子,便可嘆半天書,算是便宜,因此書檔生意不錯,經常客滿,街邊書檔,可算是貧苦低層孩童的「歡樂世界」。書檔還有一個重要賣點,就是書類品種全無規限,既有「老夫子」,「十三點」,「牛仔」等益智健康漫畫外,亦有被父母老師列為「禁書」的不良漫晝,黃玉郎的「小流氓」,各類超人怪獸等書都可租借,任睇唔嬲。

《歲月神偷》劇照,60年代街邊理髮店 。(來源:網上圖片)
《歲月神偷》劇照,60年代街邊理髮店 。(來源:網上圖片)

教壞細路仔的「禁區」

這些「街邊書檔」租售的書良莠不齊,我們視之為「樂園」,父母則視為品流複雜,教壞細路之「禁區」。

十歲八歲孩童,都帶點反叛,你愈禁,我愈闖。當時父母也不准我去這些檔口看書。我只好向父母撒謊,胡謅到同學家中溫習功課,為了隱暪,我不敢到大街大巷,只選擇一個設在唐樓下樓梯底的書檔,每次更瑟縮在陰暗角位,那裡光線微弱,即使在外面經過的人也不會輕易發現我,完全可以放心看書。從四年級到六年級這幾年,只要有空和有零用錢,總會來這個「暗格」閱讀,這裡給了我許多,包括好和壞,是與非,正與邪的啟蒙。更要特別鳴謝的是這個樓梯底書檔給了我一份大禮:由兩隻眼變成「四眼仔」。

在陰暗的樓梯轉角,除了看書,還看不到不少人間陰暗面,在這裡,還有兩個神秘人和我一起,這兩人都是瘦瘦削削的中年人,他們當然不是看書,而是另有「工作」,一個專門收取師奶主婦的錢,另一個專門交遞一些小包給另一些神秘人,我一直都不知道這兩人是幹甚麼,偶然還和他們搭訕一兩句。直到中學之後,我才從街坊口中了解到,這兩個神秘人,一個經營「字花」賭搏,另一個則是販賣白粉,天啊!原來年紀輕輕的我,已經和黑道江湖人物混了一段日子。

六、七十年代,街邊書檔有兩本一「正」一「邪」的書是鎮檔之寶,租借率最高,若果沒有這兩本書,根本就吸引不到客。

「街邊書檔」租售的書良莠不齊。(來源:網上圖片)
60年代,街邊書檔盛行一時。
一正一邪的兩本漫畫
這兩本書一「正」一「邪」,「正」的是王澤的「老夫子」,「邪」的是黃玉郎的「小流氓」。「小流氓」以香港為背景,描寫一群武功高強少年在黑暗邪惡角落中,與不同幫派勢力角逐。雖然黃玉郎高舉行俠仗義包裝,但書中充滿暴力色情畫面,被社會人士評為兒童不宜,敗壞風氣的「壞」書。不過,我卻是小流氓的忠實擁躉,每期都追看,書中主角王小虎、王小龍、石黑龍,更成為我童年偶像,有時一幫街童相聚,大家玩扭打追逐,各人都爭相認是小虎小龍,對方則是「柴灣十三狼」,「旺角五霸」,「油麻地七鷹」等壞角色。90年代,我住在荃灣,與六個同是居住荃灣的影視人,組織了一個叫「荃灣七苦」的「幫派」,就有點向「小流氓」致敬的味道。「小流氓」是黃玉郎建立漫畫皇朝的功臣,小流氓出版到九十八期後,因為社會負面聲音強烈,黃玉郎把小流氓改名「龍虎門」,把戰場移向日本,菲律賓,美國等地,將香港街頭小混混搖身變成對抗國際黑幫、有情有義的俠士。三十多年來,共出版了一千二百八十期,是香港最長壽的連載漫畫,也曾改編不同版本電影,對香港本土文化影响十分深遠。前幾年,在某個場合與黃玉郎同枱吃飯,我告訴他,有兩件事影响我很大,第一,是看他的書令我變成四眼仔;第二,他撬走了我手下兩員「歡樂今宵」的編劇,一個是專寫趣怪歌詞的「文敵」,另一個是寫蝦仔爹哋的「劉定堅」。

「小流氓」當時被視為敗壞風氣的「壞」書。(來源:網上圖片)
小流氓當時被視為敗壞風氣的「壞」書。(來源:網上圖片)
名揚世界的老夫子
另一本街檔皇牌,就是老少咸宜的「老夫子」。「老夫子」創作人是「王澤」,六十年代初在不同報章雜誌刊登。1961年開始,由香港吳興記書報社以單行本發行銷售,60年來,出版從未間斷,且歷久常新,讀者群一代一代承傳。在多次的調查中,老夫子都成為全港中小學生最愛看漫畫書之一。2011年,一件老夫子漫畫作品,獲邀參加蘇富比秋季拍賣會,成為國際藝術界新聞。這位身穿長衫馬卦、頭帶小卜帽的保守傳統小男人,都算是守得雲開,光宗耀祖,揚名異域也。「老夫子」從名字到衣着到言行都與現代世界格格不入,然而卻奇蹟地沒有被社會淘汱。老夫子傳奇成為許多社會學家研究課題。作者王澤的兒子自道說:老夫子漫畫不是畫來作學術研究,是隨意簡單,讀者沒必要太過深究有甚麼究竟,要表達甚麼哲學道理,這只不過是一劑「止痛葯」,希望透過漫畫,讓人暫時忘記一陣痛苦而已。這確實是一語中的,老夫子哪裡有甚麼深層次社會分析,純是喜歡其天真簡單,四格或六格一個小故事,當看到老夫子唱歌追女仔不成功,被人迎頭淋水;好心做壞事,愈幫愈忙烏龍百出;有正義感又無能為力等情節…都會開懷大笑,還有他兩位好朋友—大番薯和秦先生,都成為我們的童年好友。大概王澤也是一個傳統保守的家長,所以對當年反叛青年男女有點偏見,在他筆下的飛仔飛女,畸形醜怪,且經常描繪他們踩蕉皮趴街。

飛仔飛女大都畸形醜怪。
王澤筆下的飛仔飛女大都畸形醜怪。(來源:網上圖片)
無厘頭的開山鼻祖

老夫子還有長篇故事,最過癮是老夫子穿越時空,回到舊時的「水滸新傳」。老夫子拿着機關槍手榴彈協助梁山好漢,力抗官兵,真的十分過癮,在半世紀前有這種超前創意,實在了不起。

有人說老夫子是「無厘頭」祖宗,我也十分讚同。王澤想象力豐富,又不按常理出牌,想到就寫,無拘無束,時而回到古代,時而飛上太空,時而家財百萬,時而乞食踎街。隨心所欲,無需邏輯解釋,但求最基本效果,一笑而已。很多故事,離奇出位得連作者自己也無法自圓其說,所以老夫子漫畫題目中,最多是「出人意表」,「耐人尋味」,更多時索性用「無題」就算了。

1997回歸那年,我和香港著名兒童漫畫家「杜琛」合作出了一本兒童漫畫,想了很久,忽然想起「老夫子」,於是索性將書定名為「小夫子」,叨叨「老夫子」的光。

老夫子常以「耐人1尋味」作題。
老夫子常以「耐人尋味」作題。(來源:網上圖片)
王小虎,王小龍,石黑龍再加老夫子,大蕃薯,秦先生,一「老」一「小」,成為六、七十年代香港街邊書黃金孖寶,打進了幾代香港人的童年夢境世界裡。時至今日,香港難得再看到街邊書檔了,因為物質實在太豐富。有天到酒樓喝茶,看見一個小妹妹哭着要看漫畫書,母親在報攤隨意買了幾本漫畫,小妹妹高興地埋頭看書,兩小時後,這家人喝完茶離開,小妹妹把新鮮熱辣的漫畫書棄掉沒帶走,執枱的清潔女工一眼也沒看,便隨手將書和食物殘渣一併扔進垃圾桶內。我們那個踎在街頭看書的景象,已經成為絕唱。
《我愛60年代》之四/黎文卓

1.《我愛60年代》之一–穿膠花的苦與樂
2.《我愛60年代》之二–粵語長片雄霸一時
3.《我愛60年代》之三–樓下閂水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