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長片」曾經雄霸香港影壇,成為香港人最普及的主流娛樂,五十年代之前,香港電影主要是由大陸的國語片主導,大部份電影人都是從北方南移香港。二次大戰後,香港開始出現一批土生土長的電影制作人,還漸漸冒出大量有叫座能力的土產明星,粵語片開始明芽,成長。到了六十年代,粵語片全面開花,星光熠熠,人才輩出,佳作紛陳,每年攝制量達兩三百部,差不多每天便有一部粵語片誕生,產量非常驚人。
(圖:六十年代眾明星)
來源:網上圖片
當年看一齣電影不算昂貴,前座五毫,中座七毫,後座一元。有些戲院設有樓座,超等,特等,也都是兩元以內,打工仔女,一個月看一兩齣粵語片,還是可以應付。不過,當時大部份戲院,裝修設備十分簡陋,坐椅是木制的,常有木蝨,看一場電影,會被咬得通身痕癢。較新的戲院,則用鐵皮包膠的椅櫈,但多數保養不善,鐵片佈滿鏽漬,櫈面亦多被利器割破,露出發霉發臭的膠褥。衛生環境更不用說,由於戲院從早到晚一場接一場播映,中間時段來不及清潔,於是地上佈滿花生瓜子殼,蕉皮橙皮西瓜皮,甚至有小童大小二便,別說空調,多數戲院連風扇亦欠奉,隔音亦不講究,大馬路的車聲經常傳入戲院內,加上沒有禁煙令,煲煙的煲煙,咬蔗的咬蔗,喧嘩的喧嘩,如果要用一句成語來形容六十年代的戲院,大概可以用「烏煙瘴氣」,與今日舒適豪華的影院相比,簡直是「魔鬼」與「天使」。
飲涼茶看電視
然而,這樣「魔鬼」般的電影院卻承載著香港粵語片最輝煌的年代。六十年代,我只是個小學生,連花五毫子買張戲票的能力也沒有,於是,只能從電視去看。當時麗的電視和無電視,每天早、午、晚,都有粵語長片時段,我家中沒電視,唯有到涼茶舖去。那時候,涼茶舖大都設有一部電視機,掛在高高的牆上,我花一兩毫子,喝杯五花茶或竹蔗水,便可坐兩小時,看一齣長片。後來同學仔帶我到一些新屋村,看中那家庭有電視,我們便隔著大門鐵閘的空隙偷窺屋內的電視節目。有些「乞人憎」的戶主,一看見我們,便用布簾將鐵閘遮擋。幸好給我遇到一個肥阿姨,心地很好,非但沒趕我走,還讓我進屋內和她的孩子一起看電視,就是這樣,粵語長片成為我童年最大的精神食糧。不知是天生還是性格使然,我特別愛看電影,香港大部份粵語長片,我幾乎都看過,而且不只一次,電視播一次,我就看一次,百看不厭,有些電影我甚至可以背熟台詞對白。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看了近千部粵語片,領略到一些戲劇套路,粵語片無意中成為我日後當上職業編劇的啟蒙老師。
由於市場蓬勃,供不應求,只要有大牌明星壓陣,便一定有觀眾,不愁票房,於是電影公司加速開拍,不理質素,但求貨如輪轉,盡快上馬,結果出現大量粗制濫造的「七日鮮」。
(圖左:六十年代電影院,右:涼茶舖)
來源:網上圖片
吃雲吞麵的導演
所謂「七日鮮」,是指從開鏡到拍攝到後期剪輯配樂沖印,只用一個星期便完工上畫。幾日時間拍攝一齣電影,可想而知不會有甚麼好東西。粵語片圈中傳出過「雲吞麵導演」的故事,話說有位導演拍戲,喊了一句「開麥拉」之後便出外吃雲吞麵,演員自己對著鏡頭演戲,等導演吃完雲吞麵回來才叫「停機」。一頓雲吞麵,一個鏡頭直落,戲也差不多拍了一半。這當然是笑話成份居多,不過亦說明當時粵語片的粗濫程度。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以吳楚帆,白燕,張活游,張瑛等為首的一批粵語片紅星提出「大清洗運動」,希望粵語片能夠制作認真,內容正面,娛樂之餘還灌輸道德倫理,親情公義的教育,否則,粵語片便會沉淪腐化,遲早會被觀眾唾棄,他們坐言行,真的很認真用心拍片,制作出大批有娛樂性,又有啟發性的優秀粵語片,叫好叫座,是粵語片拼圖中一個極其重要的組成部份。
看粵語片不但是那個年代最普及的大眾娛樂,亦是學習人生道理的好課堂。
黃飛鴻電影中,石堅飾演的奸人角色,被黃師傅制服之後,往往扮死狗道:我知錯了。然後趁黃師傅不覺,再起飛腿襲擊。這令我知道:「江山易改,品性難移」。在警匪片中,最後危急關頭,李鵬飛飾演穿乾濕褸的探長,總會及時出現,將壞人一網打盡。這教訓我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黃飛鴻扶起石堅說:「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以後你要痛改前非喇,請起、請起。」)
來源:網上圖片
苦情天王天后
書生上京考試,留下母親妻兒在家,捱盡千辛萬苦,最後一定鳴鑼開道,高中狀元而回,這要讓世人有希望,苦盡會甘來。這種橋段變成經典,記得在歡樂今宵時,就曾以此寫了一個搞笑劇,其中一句歌詞還記得:中狀元救老母,時間啱啱好。
張活游是粵語片的苦情天王。他通宵達旦工作,然後急劇咳嗽,更在一塊白手帕吐出一絲血痰,還將手帕藏在身後,恐怕妻子會看見。這個嘔血場面令小小年紀的我,懂得生活逼人,搵食艱難。
張活游是「苦情天王」,那「苦情天后」一定非白燕莫屬了。最經典的場面是家裡窮得只剩下兩碗飯,她通通給兩個兒子吃,兒子問母親為甚麼不一起吃,白燕含淚說:媽媽剛吃過,吃得很飽,你們快吃吧。這些難為天下父母心的情節,不知賺過多少人的熱淚,哭濕多少工廠妹的手巾仔。
行雷閃電,算是粵語片常見的「特技」,多用於以下兩個場面,一是黃曼莉告訴兒子周聰,你不能和南紅相戀,周聰問為甚麼,黃曼莉激動地說:她是你妹妹啊!似要告訴世人,上天真弄人。
另一種情景,是劉克宣飾演大壞蛋,準備污辱吳君麗,吳大叫掙扎,劉搓搓雙手,淫笑道:嘿嘿!你叫啦,叫破喉嚨都冇人嚟救你!此時鏡頭會出現一朵玫塊花跌在地上,一隻腳入鏡將花踐踏摧殘,緊接就是一道行雷閃電。
這些鏡頭,是我童年的陰影,每次行雷閃電,會想到又有多少悲情事發生了,亦令我不敢做壞事,因為怕雷劈。
(圖左:白燕,圖右:張活游,《可憐天下父母心》截圖)
來源:網上圖片
獅子山下精神
粵語片中,大量反映市民守望相助、對抗不義的意識。最經典莫如呂奇扮正義青年,吊高嗓子斥責市井流氓,道:你班死飛仔,卑鄙,下流,無恥。有一年我在歡樂今宵寫了一個模仿粵語片經典情節的趣劇,找來羅浩楷模仿呂奇,就引用了這「卑鄙,下流,無恥」的一句,羅浩楷模仿得維肖維妙,成為電視扮嘢模仿的一個經典。
當然少不了吳楚帆的「食碗面,反碗底」這名句。楚帆叔是粵語片象徵代表,他飾演的角色,大部份是社會上大仁大愛有情有義的人物,宣揚「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崇高理念,可以說是同舟共濟、獅子山下精神的始源。
來源:網上圖片
粵語片經過光輝燦爛的五、六十年代後,七十年代,因為台灣文藝片和邵氏國語片的左右夾擊,漸漸招架不住,走向衰落。幸好七十年代新生代電影人冒起,新浪潮電影又將粵語電影潮流再現,不過大家不再叫粵語片了,而改稱「港產片」,「粵語片」正式完成歷史使命,退出舞台。有人戲稱「粵語長片」為「粵語殘片」,每次聽到,都忍不住直斥。說粵語片是殘片,是對數以萬計參與過粵語片工作的台前幕後一種侮辱,我們這一代從事影視文化的人,大多數是吸吮粵語片的奶長大。不少港產片情節,對白,場面,其實都有著粵語片的影子,都可以尋到粵語片的根。
粵語片從來沒有「殘」舊,他不朽的生命力依然影響著一代一代電影人,所以每次有人問我,誰是我編劇的老師,我都會大聲說出四個字「粵語長片」。
《我愛60年代》之二/黎文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