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楊芷杏 138102
「你要保重,有空記得回來找我!」跟朋友相擁道別後,我走到干諾道西的大街上,隨意跳上一輛電車。我獨自坐在上層角落,托著腮眺望窗外。
這次是最後一次乘搭電車了。
才剛經過古色古香的上環西港城,電車很快就走到香港發展最快的金融中心。剛剛還清楚聞到的鹹鹹海水味道早已消失不見。
白天,這裡總是人滿為患。人來人往,在馬路上來去穿梭,摩肩擦踵。高跟鞋聲傳遍整個街道,節奏的從遠處傳至你耳邊、你跟前,然後再漸漸消失於人群中。小孩生怕在這裡消失,總緊緊拽著母親的衣角,急步跟隨大人前進──這裡是城中最熱鬧的街道。
電車緩慢從容的態度跟這個甲級商業中心的快速繃緊總是格格不入。每每經過這裡,我的身體總不期然產生一種緊張感覺。四周的人好像無時無刻都在催促你加快節奏,否則追不上時間、追不上油價電價、追不上金融地位、追不上世界第一。
這種喘不過氣的壓逼感,總令人感到快要迷失自我。
電車繼續在軌道上徐徐走動。中環的摩天大廈早已落後於電車身後消失不見。現在映入眼簾的,是另一個社區──灣仔。身處熱鬧的灣仔,新舊建築相間並存。如果走在時代尖端的中環是黑色,老舊的舊城區是白色,那麼,灣仔必然是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在那百年歷史的和昌大押旁,數年前還是毫不起眼的舊式樓宇,今天就已搖身一變成為呎價過萬的摩登「市區豪宅」;難得在港可見的三級歷史建築──包浩斯式建築風格的灣仔舊街市也只剩下空殼,從往時老街坊每天都會相聚聊天的必經之地,變成只有富人才可進入,守衛森嚴的私人住宅。「桃花依舊,人面全非」也許就是對灣仔的最好形容……不,灣仔的桃花,也不再依舊了。
隨著囍帖街的遷拆、戰前樓宇的消失,這裡的靈魂好像也被一併帶走,只剩下華麗空殼。也許香港這個彈丸之地真的太小,小得再容不下趕不上時代的人與情,殘舊、不能以金錢單位去衡量價值的東西終須面對被淘汰的事實。
仍在懷念舊香港的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前面坐著兩位婦人,操著流利的福建語,輕鬆地閒聊著。看著她們才頓時發現,街道上的建築早已變了模樣──我又來到北角了。
雖然我不諳福建語,可是聽著她們的對話,卻有滿滿的親切感。無論是從前抑或現在,在北角的大街小道往來的人總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彷彿我才是外地人一樣。可這沒有令我有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卻感受到滿瀉的人情味。
在這裡,我渡過了人生中重要的六年中學光陰。中午肚子餓了,總是跟同學一夥兒溜到新光戲院吃有名的牛雜,或是附近嚐嚐有名的雞蛋仔;放學不想回家,就在這個無所不缺的小社區上亂逛:或是在小食店跟老闆娘閒聊,或是到那地庫的二手書店打書釘,跟店內的小貓玩耍,不時看著老闆跟「老友記」在門外坐著閒聊。夏天時,他們手中總拿著藤製的扇,一下一下,有節奏的慢慢搖著。
有時我也會到春秧街街市遊蕩。不知何時發現,原來春秧街的夕陽很美,所以以前天氣好的日子,總等到黃昏時份跑來這裡,看這個每天車水馬龍,卻未曾有人發現的美景。
「叮叮!叮叮!」這時的電車也緩緩駛進春秧街總站了。我在車裡回頭一看……
聽著市集上老闆洪亮的叫賣聲,聞著鮮魚蔬果混雜的氣味,看著晚霞在遠處滲出橘紅色的暉陽,把藍白的天漸染,斜陽滲進每一棟建築,滲進每一顆人心,為這老舊而充滿活力的地方再增添一份生氣。每每看過這景象,煩惱也就一掃而空。
今天又在這裡看得到夕陽,真幸運。
電車軌道猶如時光隧道,把我從繁華鬧市帶進老舊社區,把我從喘不過氣的都市生活帶回以往快樂清閒的回憶裡。在時代巨輪殘酷的轉動下,或許真的沒有太多事物能敵過被淘汰的命運。歷史悠久的抵押店、老舊街市、前舖後居,甚至是雞蛋仔、牛雜,雖然都一一消失了,但我們,最少曾擁有過這些快樂回憶,這一切,沒人能奪走。
我最後一次仔細端詳這個會走動的時光寶盒,這裡的一窗一椅,好讓腦海能深刻記住這裡的一切。
時間到了,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