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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一棵石榴樹,在腦海裡

【最佳小品文章獎】參選作品

小學時,身邊同學都不知道自己故鄉在哪,像是沒有故鄉的人。我雖在香港出生,但每年都會回鄉探親,便自覺童年和別人有些不同。從前家鄉的名字是瓊州,流放蘇東坡的地方,現在大家都管這裡叫海南島。

海南的家有三層高,一磚一瓦都是外公砌上的,屋前有個小前園,外婆便在那頭種了石榴樹,樹上的果實,肚子紅紅黃黃的,倒也好看。那石榴說來也真妙,每逢當造季節,未及家門已嗅到石榴的淡香。前園的角落還養了幾籠雞,籠很狹窄,只有雞頭能在鐵枝間的縫隙來回穿梭。我還親眼看過母雞下蛋,才知道母雞下蛋是不動聲色的,靜得出奇。

「妹,去把雞蛋拿過來。」外婆在房內叫喚,我便拿起杯,躡手躡腳的靠近雞籠,牠們的頭頸稱得上靈活,我手一靠近,牠們的喙也跟著我手游動。我手向左,牠們也向左。我怕手一放進籠裡,就要惹來數十啄。「舅娘幫我,我不要給牠啄。」我拿著杯子轉身就跑了,回去廚房找舅娘,舅娘見我不善接生,就著我去餵鴿子, 當時天台闢了一個養鴿的大籠子。記得我曾找來表妹,要比賽飛鴿傳書,要學古人將紙條縛在白鴿腳丫,看看牠會飛到哪裡。不料幾隻鴿子只肯繞天台飛幾個圈,也不知道是不是把牠們餵得太飽,其中一隻突然「大解」,鳥糞不偏不倚落在表妹頭上,氣得一直她追著我跑。

海南人愛吃甘蔗,我們幾表姊妹吃過晚飯後,到外面夜市買了一大堆甘蔗回來,然後每人手執一根,坐在小前園,大喇喇地張口大咬,咬完嚼幾口就吐在地上,還要拿粉筆把蔗渣圈起來,看誰的吐得遠,我用黃的粉筆,大表姐用紅的,二表妹用藍的。這嘔心的遊戲,我們卻玩得不亦樂乎,大抵香港蔗渣還未著地,已經給罰了千五元,但有多少香港人的家,有一塊讓孩子吃甘蔗的前園? 甘蔗吃夠了,三人又跑到樓梯上,一個用掃把將樹上的石榴打下來,另一個拿著籐籃接住。盡興過後,滿地石榴,有些掉在地上還給我們踩了一腳,當場肚破腸流,流了一地石榴汁,酸酸甜甜的香氣,薰了整個前園。

若記憶是一台卡式錄音機,「豆腐花﹑芝麻糊﹑杏仁茶……」的叫喚、幾下清脆的車鈴聲,就是每星期總有兩天會準時回帶播放、最令人期待的錄音。叫賣糖水的阿姨,頭頂竹編草帽,踩著腳踏車,兩旁縛著幾個鐵桶,放的是阿姨自己做的糖水。阿姨一邊高喊,一邊打著車鈴叫賣,我們這些小鬼,才聽見第一下鈴聲便衝進廚房,不消五下鈴聲,就各自拎著自己的大碗到大門前等著。碗放在廚櫃老高處,我老是不夠高把它挪下來,眼見表姐妹都準備好了,我急,只好跑到洗手間拿漱口杯。賣糖水的阿姨見我拿著漱口杯,哭笑不得,「來,給你多點。下次犯不著那麼急,阿姨等你,阿姨等你。」她的海南話,帶點文昌口音。

我在這島上過了很多自認為很美好的時光,偷過人家的芒果﹑製造過怪聲嚇人家的雞,甚至更離譜的都試過。記得我們家和隔壁房子靠得近,從天台就能爬過去,那裡住著表姐的同學。有天我跟著她,從天台爬去她家。記憶是奇妙又模糊的,我想不起膽小的我是如何爬過去,可能真的是「唔識個死字點寫」。表姐同學拿出一片雲片糕,用紅紙包好後給我,雲片糕是一種把糯米﹑白糖﹑豬油攪拌在一起蒸的糕點。

後來母親發覺我爬了天台,就在樓下嚷著要給我好看,眼看一頓「籐條燘豬肉」免不了。為了避過懲處,我試了人生中第一次的游繩──聽見母親的咒罵後,我隨便找來一條繩,綁好,垂在外牆邊,我便沿繩徐徐下降,口裡仍咬著那塊雲片糕。 當時母親就在下面,只要穩定的繼續游,大抵我就能不著痕跡,在她背後安全著陸。可恨這害人的雲片糕太鬆化,竟一下斷開兩截,一截完美降落在母親的頭上,「你是吃了豹子膽,你以為自己飛虎?」棋差一著,計劃敗露,「媽,你好多頭皮啊!」我嘻嘻哈哈的跑走了,母親也沒好氣跟我糾纏了。

「我以後也沒有外公了。」外公過世時我哭得死去活來,而他一手建成的房子,不久後政府收地給收去了。我的母親在這屋子長大,有時慶幸自己至少知道,母親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長大,雖然她應該不會爬到別人家裡偷吃雲片糕,我好歹也像把她童年演了一遍 。舅娘在舊居拆卸時,藏起了一塊紅磚頭,置在新家裡當作裝飾。我覺得這是世上最美的裝飾品,這紅磚是外公找回來的,他用一塊又一塊紅磚頭,為我母親蓋起了家。

房子沒有了,政府賠他們兩套新房,石屎牆摸上去冷冰冰的,不如舊居的一塊紅磚溫馨。我也討厭升降機,寧願跑幾層樓梯,都不要擠電梯。我知道一走進電梯,就意味自己完全走進新的世界。香港的家要乘升降機,現在回鄉也要,我不過接受不了舊的美好不復再現,也許,我不過是自欺欺人。而我的表姐妹,現在已是城市人,和我一樣。

糖水阿姨沒有再來了,五下鈴聲,來不及讓我握碗逃離十五層的高樓,鐵定不夠的。偶爾想起她那句「阿姨等你」,我也很想告訴她,我在等她的豆腐花。不過後來想想,那車鈴伴隨我過了幾多個年頭,孩童間的競賽,回憶的美味遠勝豆腐花。

大人常常說,吃橙要吐核,不然肚子會長橙樹。我偷偷的從樹上摘了幾個石榴,有些熟的快要掉到地上,給我吃掉未至於浪費,還未熟的我也死命吞下去,核子都吃了,然而樹沒有在我肚子長出,反倒腦海裡常常有石榴樹的身影。

這個家一磚一瓦都是外公砌上,外婆在前園種了石榴樹, 每逢當造季節,未及家門已嗅到石榴的淡香。(黃曉玲攝於2008年)
這個家一磚一瓦都是外公砌上,外婆在前園種了石榴樹, 每逢當造季節,未及家門已嗅到石榴的淡香。(黃曉玲攝於2008年)
從對面房子的天台游繩而下,當時母親就在這位置,不幸口中的雲片糕在這位置落在她頭上,令著陸計劃敗露。(黃曉玲攝於2008年)
從對面房子的天台游繩而下,當時母親就在這位置,不幸口中的雲片糕在這位置落在她頭上,令著陸計劃敗露。(黃曉玲攝於2008年)
雞的頭頸十分靈活,每次我的手一靠近,牠們的喙也跟著我手游動。(黃曉玲攝於2008年)
雞的頭頸十分靈活,每次我的手一靠近,牠們的喙也跟著我手游動。(黃曉玲攝於2008年)

作者、攝影:黃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