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詩慧155063
我坐在冰涼的階磚上,腳邊散落了一地的蠟筆。手中握著的紅色蠟筆只剩下一截,像原始人在石上刻字般,在發黃的牆壁上畫上大大小小的花朵,腥紅色的圖畫在牆上顯得突別顯眼。我哼唱著電視上的廣告歌,稚嫩的嗓音稍微跑調了,但我也沒有多想,只是把心頭的旋律悠悠唱出。
「哎吔!呀妹你做咩畫到道牆花曬呀!」我轉頭一看,正好對上我祖母佯裝生氣的眼神。我被她誇張的表情樂得「呵呵」笑,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她的心頭肉,她怎麼也捨不得氣我。
祖母放下手中的掃把,走進廚房,片刻後提著一瓶以啤酒瓶載著的天拿水和布走了出來。
拿了張矮木櫈,「哎喲」的一聲坐了下來,然後拿布沾上天拿水,一點一點地抹上我的畫作。
「嘩!嫲嫲,點解支啤酒咁臭嘅?」我嚇得把手中的蠟筆扔掉,捏住鼻子
「天拿水嚟㗎!鬼叫你個衰妹用蠟筆咩,好難洗㗎!」
「我又要抹!俾塊布我!」我搶著祖母手中的爛布,祖母不想讓我拿,便一直把布拿高拿低。差點就把布拿到手了,祖母一個閃避,連腰也閃到了,「咔啦」的一聲,伴隨著的一陣痛苦的呻吟。夜裏,我愧疚地替祖母在腰上貼上風濕膠布。
那年,我七歲。
到了春節,鞭炮的碎屑佈滿整條街,活像一條紅地毯。那是我最喜歡的節日,因為只有到了春節,一家人才能齊齊整整。
「女呀,淨係一年你就高咗咁多嘅?」母親親暱地摸著我的臉頰:「快啲睇下你高定係嫲嫲高?」
祖母是典型的矮小農村女人,再加上歲月在她的腰上又壓彎了一把,我能比她高一點也不出乎意料。我跑到她的背後,跟她背靠背地站著,跟祖母的彎腰駝背相反,我站得可直了。
「咦,一樣高喇喎。」母親笑說。
那年,我九歲。
「到咗香港要聽爸爸媽媽話,要俾心機讀書,得閒要番嚟探嫲嫲呀!」祖母熟練的把衣服摺疊得整整齊齊,再放進行李箱中,語調中沒有任何的不捨。
「哦。」我坐在床邊,看著眼前這個矮小的人的背影,好像比我記憶中腰更彎了。
收拾完畢,祖母把行李箱交給我,臉上掛著一抹微弱的笑容。她在語調中藏起的不捨在跟我一剎那的眼神接觸時氾濫了,眼角的淚光轉化為兩行止不住的淚水,臉上滿佈的皺紋因為哭泣更為扭曲,這下,我才發現她額上的皺紋又多了幾道。我摟著她,也哭了。
那年,我十一歲。
放學回家,剛回房間放下沉甸甸的書包,母親那摻和了不憤和無奈的抱怨便透過單薄的木門傳了進來。
「你話,我哋每年幾萬幾萬咁捧啲錢番大陸,如果唔係我今日打個電話番去,都唔知奶奶入咗醫院,仲要係佢老人家自己俾錢!呢班嬸母對自己就大方,對老人家就小氣,佢地咁都過到自己良心,真係好嘢!」
之後迎來的是一聲沉重的拍案聲,那顯然是我的父親。
我心一涼,不只是因為祖母入院而我懵然不知,還因為她跟家人住在同一屋簷下,卻未受到應有的尊重和愛護。心裏像是擱了根木刺,但我不知有何方法會令自己好過一點。我躲在門後繼續聽,因為我清楚知道,如果我向我的父母追問,他們反而會隻字不提,只因我還是個「小孩」,不可摻一腳到「大人的事」中。
當晚,父親回廣州探望祖母。而我,終究也是按捺不住,問了母親關於祖母的情況,死纏爛打後得到的答案只是一句:「問咁多,你嫲嫲冇事呀!」
那年,我十三歲。
刺鼻的酒精氣味爬進我的鼻子裏。我看著祖母毫無血色而憔悴的臉,鼻頭一酸,眼淚一下就注滿了眼眶。
這兩年祖母的病情反反覆覆,不時都會因為心臟病發作而入院,但我一直說服自己那只是每個人步入遲暮之年都會有的毛病。直至前兩天我們再接到嬸嬸的電話,吿訴我們祖母再次心臟病發導致多個器官衰竭,今次再見她,可能便是最後的一次,我才驚覺我之前想得太樂觀了。
來廣州的一路上,我的眼淚止不住,我只好假裝看窗外風景,把頭別過去,靜靜地擦著眼淚。
我看著眼前的祖母,心除了用「痛」這個老套的詞來形容外,再找不到更適合的形容詞。我好怕這種看著心愛的人的生命在自己眼底下流走的無力感。前天,我眼睜睜看著祖母失禁,澄黃的尿液沿著床邊滴到地上。那一刻,我沉重地感受到死亡可以為人帶來的無限絕望和帶走僅有的尊嚴。
到祖母離開的的一刻,我們一眾親人圍在床邊,伴著她。我的心很想離開,因為這一刻,躺在床上不是我回憶中的祖母,而是一個在死亡邊緣彌留,連我們親人的名字都叫不出的老人。我不願看到她脆弱和殘破的一面,只因這一刻,足以把她在我心中美好的一面殘忍地蓋過。
可最後我還是留下來了,任由淚水流滿我的臉。
那年,我十五歲。
我看著窗外的景色飛過,同一段路,去的目的地一樣是廣州,心情卻跟兩年前截然不同。三個小時的車程,我沒有聽音樂,沒有刷電話,而是想了很多。
我憶起我跟祖母相處的點滴,憶起我過往作為孫女做得不足的地方,有幾下腦子又不受控制地憶起祖母生命最後的幾天。
後座的嬰兒因路途的顛簸而不受控地哭了起來,一下子把我從回憶中拉了出來,可下一秒,我又陷入更深沉的思緒。
人的出生的時候頭髮和牙齒還未長齊,路走不穩,不會照顧自己;年老時頭髮和牙齒掉盡,路走不穩,不會照顧自己。但嬰兒的生命剛開始,而老人距離死亡卻很近。前者充滿希望,後者卻是可悲的。前者可愛,後者卻可憐。而我,一個距離人生終點很遠的人,自然不懂如何坦然接受和面對這個事實。我的腦海裏浮現了一個幼稚的想法,當我年紀老邁,一定要搬到無人島上居住,這樣,大家只會記住我的好,而不是我的可悲。兩年前祖母失禁的一幕我還歷歷在目,我不想以後也在心愛的人心中留下陰影,我寧願活得有尊嚴。
可我想了想,我這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又怎會知道「年老」這回事呢?我只知道,在我死後,有人會不時想起我,就像祖母在我的心中永遠佔一席位,那就夠了。我看著窗外碧空,心裏頓感豁然開朗。
十年後,今年,我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