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太容易擁有,亦擁有得太多,以致幸福就在身邊也察覺不到,經常在埋怨,在憤怒,在丟棄。要知道,幸福不是必然。在那個年代,連扭開水喉有水流出,也不是必然的。
但凡有關描述香港六十年代低下層生活的電視或電影,總一定會出現「樓下閂水喉」這句對白,最經典應該是一九七二年楚原導演的《香港七十二家房客》。記得我坐在土瓜灣明月戲院看這個戲,影片傳來一句洪亮震天的一句「樓下閂水喉」,令全場觀眾的思緒回到六十年代香港大制水的日子。「樓下閂水喉」,可說是代表香港六十年代一句最經典的語言圖騰。
今時今日香港,只要扭開水喉食水便會源源不絕流出來,像空氣一樣,是唾手可得、理所當然。香港已經有好幾代人沒有經歷過「制水」苦況,對上一次香港制水,已經是一九八一年了。
制水原因,當然是水不夠,但有趣的是,香港最早受人注意的,正正是她充足的水源。早在十六七世紀,不少往來太平洋的船隻,已經發現香港島上有豐富山泉淡水,其中在香港仔那邊的薄扶林有條瀑布,吸引許多遠洋船隻上岸補充淡水。據說後來英國要清廷割讓香港島,主要是看準香港作為一個淡水補給中途站。
兩三百年前,香港只是個幾千人口的小漁港,天然淡水就足夠應用。但到了十九世紀末,香港已變成略具規模小城,供水量顯得不足。一八九五年,香港實施了第一次全港性制水。
磨擦衝突為水而起
但真正的「戰場」是在街道上。當年香港很多人仍住在沒自來水的寮棚木屋,他們必須從街外的「街喉」取水。制水期間,每條街喉前都排滿數以百計水桶陣,能夠盛水的器皿,如膠樽、鐵罐、水煲,甚至花瓶、痰罐都派上用場,能多盛一點就一點。
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人為了排隊次序、霸佔時間而爭吵對罵,甚而大打出手。我在電視台曾經監製過一個名為《香港倒後鏡》的節目,翻看了很多有關那段制水日子的新聞紀錄片,其中一幕是兩個師奶為了爭水,拿著鐵桶木盆相互攻擊,弄得頭破血流。這是個沒對沒錯的場景,誰不是為了生存,怪不得她們,只能怨天。
天文台報導水塘存水量
從六三年起連續四年,香港都一直實施制水,根據水塘的存水量來決定供水的時間。記得那些日子,天文台除了報導溫度濕度外,還會報導當天全港水塘存水量的百份比,好讓市民知道還有幾多天的水可以使用。
水源珍貴,每一滴水都盡量物盡其用,洗臉水用來洗腳,洗腳水用來洗地,洗完菜的水用來淋花,洗完衣服的水用來沖廁所。水,是民生大事,不但影響日常生活,還嚴重窒礙工商經濟發展。在用水量大的建築業,有些地盤不得不用海水來混凝沙石,這就是六十年代香港獨有的「鹹水樓」,危及樓宇結構質量安全,影響至今。
等待水供應,排隊輪水,節約用水,望天下水─「水」,成為六十年代香港人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份。
港英政府大概也看到形勢嚴峻,不徹底解決供水問題,不但香港經濟難以起飛,還會使社會處於不安穩局面,於是開始大興土木,建築更多更大規模的水庫,船灣淡水湖及萬宜水庫隨後陸續建成。甚至不惜巨資興建海水化淡廠,不過由於成本太高,即使化淡廠建成了,但卻從未實際應用過一滴海水。
水庫的水要望天打卦,非長遠持續之計,唯有向中國大陸提出供水要求。周恩來總理十分重視,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便下令展開東江供水工程,將東江水從深圳引進香港,確保香港水源不斷。周恩來這一果斷決定,除了幫助香港人解困外,還有更深層政治戰略。
冰冷的水令親情更暖
從東江引水到香港,以當年大陸的物質條件,是十分不容易的高難度工程,東江水要翻越多座大山才能抵達深圳,再輸送到香港。東江水工程展開,有香港電影公司全程跟進攝製,歷時兩年,拍成紀錄片,片名叫《東江之水越山來》,在一九六五年,東江水供港那一天,在香港戲院公映。上映第一天,父親領我觀看,記得電影播完之後,全場觀眾竟然站立鼓掌。由於「東江之水越山來」是香港一件大事,結果,這齣紀錄片大賣,是六十年代最賣座的紀錄片之一。幾十年來,東江水輸港工程進行了多次擴建,八一年後,香港也再沒有實施過制水了。
回頭望過去,制水肯定不是好受的經歷,然而六十年代那些制水的日子,是許多香港家庭凝聚力最強的日子。為了輪得幾桶水,弟妹負責排隊霸位,哥哥負責擔水,姐姐在街尾接力,母親守候家門,水一到馬上倒進水缸,然後再飛奔到街喉,希望能夠輪到第二轉,好讓辛勞整天的丈夫晚上回家,可有半桶水洗一個舒服的澡。水,令一家人有了共同的語言和目標,冷冷的水,想不到竟令親情更暖,至少我一家便是如此。
《我愛60年代》之三/黎文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