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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鈺成:我的父親 ── 懷念父親曾照勤逝世十週年(上)

原文摘自:大公網
日期:2015-05-18

編者按

這是一篇充滿感情、值得細讀的好文章。文中主角、前中華總商會祕書曾照勤先生,和多少上世紀中葉的小市民一樣,自己早出晚歸、辛勤工作,為的就是子女成材、出人頭地,改善全家人生活。比很多 人幸運,他有三名讀書成績優異又“聽教聽話”的子女,“老兩口”的美好“安排”是:聰明的長子鈺成當數學家、內向的次子德成當醫生、三女勵予最小也是個高級行政人員。

然而,一場“五月風暴”,驚醒了三名年輕人熾熱的心,也驚破了這位嚴父的美夢:德成、勵予兄妹因同情工人學生被捕入獄,鈺成放棄了幾份美國一流大學的獎學金去培僑中學教書。

在父親生前,基於各種原因,曾鈺成大概沒有向父親説過什麼感激的説話,今天,就是在這篇紀念文章裏,曾鈺成仍然頗“吝於”各種感念讚頌之詞。但是,父親一生做人做事盡心盡責、剛正不阿,一輩子情繫家國對子女帶來影響,以及子女因此而對父親產生的無盡感激與思念,在這篇近七千多字的文章中是含蓄而又有力地 滲透於每一處字裏行間的。

1966年攝於香港大學宿舍開放日。前排左起:媽媽、嫲嫲、妹妹。後排左起:友人、五伯父、鈺成、德成
1966年攝於香港大學宿舍開放日。前排左起:媽媽、嫲嫲、妹妹。後排左起:友人、五伯父、鈺成、德成

 

“而今懶對菱花”,猜一個人名。這是媽媽給我們出的一個燈謎。謎底:曾照勤,我爸爸的名字。

謎語不是媽創作的。媽很愛看書,但她不像爸那樣對文字遊戲有濃厚的興趣。她記得這個謎語,大概是因為它和照鏡有關。媽常説,爸很緊張自己的儀容,很喜歡照鏡,每次出街之前,一定要在鏡子前花上半晌,把頭髮梳得貼貼服服,一根也不能亂。媽曾笑着説,我弟弟像爸爸,對着鏡子梳頭很認真;我卻像她,連梳子也懶用。

爸是那麼注重儀容,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裏,他每對着鏡子,一定難受極了。

二零零五年五月初,醫生跟我和弟弟説,爸患了膽管癌,大概只能多活幾個月。我們聽了,心裏像壓了一塊大石,但也並不完全感到意外:我們都注意到,爸在過去幾個月不斷消瘦,整個樣貌都變了。當醫生叫他去做特別檢查,我們便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五月份那些日子,爸每次見到我們和他的孫女兒,都會帶點惶恐地問:“你們還認得我嗎?”因為鏡子告訴他,他已不是我們熟悉的模樣,而且每天在變,變得更加難看。他心裏的痛苦,可能比病魔對他身體的折磨更難受。

爸沒有像醫生説,多活幾個月。那折磨他的日子,只延續了兩個多星期。五月二十日清晨,他就離開了我們。醫生對這感到很詫異;朋友們卻説,這是福氣,是爸一生為人善良積來的福氣。

曾門育才 嚴父之功

爸爸在一個大家庭裡長大。我的祖父是獨生子,祖母可了不起,生了八個兒子、六個女兒。我爸有五個哥哥、三個姊姊,在兄弟中排行第六,所以伯父和姑母們的子女都叫他六叔或者六舅父。我有兩個伯父讀上大學,我很相信我爸也是上大學的料子,可惜他運氣不好,中學還沒有畢業便遇上打仗,失去了升學的機會。

曾鈓成-我的父親2

由於學歷不高,戰後在香港找工作並不容易。他有一位很要好的中學同學,父親是華商總會的重要人物,好像是秘書長或者什麼的。憑他介紹,我爸在華商總會找到一份文員工作。華商總會後來改名為中華總商會(“中總”),爸在那裏工作了超過半個世紀。

對於我小時家裏的生活,以及當時爸爸的模樣,現在已是印象十分模糊了。只記得家境並不好,我三歲前住過荷李活道的板間房,曾經睡着時給一個從牀上的雜物架掉下來的噴水壺打中眼角,令我血流披面。後來二姑母、四伯父和我爸三家人,加上嫲嫲和兩個沒有成家的伯父,合租了堅尼地城學士台六號二樓,一廳三房,還有冷巷,住了九個大人和十一個小孩,好不熱鬧。我們一家五口住一個大約一百平方呎的房間,條件比以前好得多了。我從幼稚園到大學二年級,一家人都住在那裏。

有一段時間,爸要打兩份工。每星期有幾晚,在中總放工後,還要到另一個商會去做一份會計之類的兼職,晚上九點多鐘才回到家,獨個兒吃媽給他留的飯菜。大概由於生活和工作的壓力,爸年輕時很暴躁。有時他和媽吵起架來,不但樣子兇、聲音大,而且家裏的玻璃杯、暖水壺、鏡子等,凡是可以打碎的,他都抓起來摔到地上,我和弟妹們只嚇得縮作一團,在牆角裡啜泣。

我五、六歲時有一晚,爸又是晚了回來,一個人在吃飯,我在地上拿着兩架玩具車在玩撞車,一邊撞,一邊説了一句從伯父那裏學來的、跟撞車動作配合的粗口。爸停了筷子,瞪着我喝罵。我歇了一會繼續玩,那句粗口又禁不住脱口而出。爸不再警告,拿起他穿着的拖鞋,猛力向我扔過來。我記不得給打中哪裏,也記不得有多痛,只記得嚇呆了,以後再不敢在他面前説粗口了。

我和弟弟很愛到街上玩,跟其他孩子追逐、踢球。爸不喜歡我們在街上玩得太久,“玩得忘了形”。有時我們在街上玩着,老遠見到他回來,便馬上跑回家,還要裝出臉不紅、氣不喘,沒有“玩得忘了形”的樣子。有一次跑遲了,在家門外給爸截着,他隨手執起靠在門邊的一枝竹竿,使勁往我們身上打,我們兄弟倆一點也不敢吭聲。

照料兒女 言傳身教

爸發怒時很可怕,不發怒時很好玩。他有空在家裏和我們一起的時候,會給我們講故事、説笑話,又會和我們捉象棋、鬥獸棋、波子棋,玩紙牌遊戲、玩魔術,或者一起去破解報紙上的填字遊戲和各種智力謎題。這些都是媽不會做的。

我們一家人也有不少快樂時光。有些傍晚,爸不用上夜班,晚飯後,我們一家人到薄扶林道散步。沿途都是香港大學的建築:首先是利瑪竇宿舍,接着是何東夫人紀念堂,然後有幾座像是教學或實驗樓,都是外國人名字命名的。那裏的行人路很寬,樓房和行人路之間還有花槽。爸媽邊散步邊喁喁細語,我們三個孩子在他們周圍追逐嬉戲,有時爬到攔着花槽的石壆上玩,已經很滿足了。合季節時,清香的雞蛋花掉滿一地,我們還可以收集起來,帶回家裏連成一串,掛在窗子旁。

我們一家人都不習慣用言語或行動互相表達感情,誰都從來不會給誰抱一抱、親一親,或者講句“我愛你”之類的話。有一次,爸爸和我坐在牀上捉象棋,弟弟忽然走過來,丟下一張卡紙便跑開,弄得棋子都亂了。我們都一怔,爸氣惱地把那卡紙扔到一邊,重新擺好棋子。我拾起卡紙,看清了是什麼,把它遞到爸的眼前。原來那是弟弟專門給爸爸畫的一張生日卡,畫好了卻不懂怎樣交給爸。爸看了,臉色有點尷尬。我想爸心裏不可能沒有感受,只是不懂對弟弟怎麼表示。

我自小就很羨慕爸寫的一手好字。每逢過年,廚房裏貼的“定福灶君”、“天官賜福”,家門前貼的“五方五土門神”、“前後地主財神”,都要更新;這時(女麻)(女麻)便會拿紅紙來叫爸寫,我就在旁欣賞。那時小學還有“習字”課,要寫大小楷毛筆字。爸每看到我的大小楷習作,臉上的表情就像在街上看到死老鼠般。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爸給我買了一本《黃自元間架結構九十二法》,要我照着學寫字。學了一段時間,我寫的字總算有點規矩,給他取笑也少了。

爸在商會(這是爸對中總的叫法)的一項主要工作,是抄寫和印製文件。在沒有電腦和打印機的年代,複印文件的方法是油印:把蠟紙放在有網紋的謄寫鋼版上,用鋼尖謄寫筆在上面書寫,然後放到油印機印刷。爸經常要把寫蠟紙的工作帶回家裏做。他在寫,我就在旁邊看。爸對他的這份工作不但十分認真,而且顯然十分喜愛。我常覺得他不像在抄寫文件,而是在製作藝術品。

除了抄寫文件之外,爸也要做中文打字。那時的中文打字機,操作方法是將一顆顆鉛製的字粒打在蠟紙上。打字的速度,決定於打字員需要用多少時間在一個長七十行、寬三十五列的字盤裏找到他要的每一顆字粒。字粒怎樣排列、打字員怎樣記憶它們的位置, 十分重要。爸説,排列時除了按字的部首和筆畫之外,加上粵音九聲,找字可以更快。我很小的時候,就從爸那裏學會了辨別粵音九聲,懂得怎樣分平仄了。

我比弟妹有較多機會跟在爸的身旁。爸參加商會員工的旅行野餐等活動,都會帶着我。他曾多次帶我到他的辦公室,讓我看他怎樣操作中文打字機和油印機。我還曾經跟他一起在商會會所裏“打地鋪”留宿:商會換屆選舉,爸要整晚留在會所裏看管票箱,不能回家睡覺。不知為什麼,他讓我留在他身旁,那是我最早的“宿營”經驗。

勤力顧家 望子成龍

爸整天在外面工作,媽整天在家裏忙碌。他們的希望,都寄託在我們兄妹三人身上。爸媽省吃儉用,但和我們讀書有關的開支,爸從不吝嗇。爸媽對我們的學業要求很高,監督很嚴。每天晚上,爸媽不管多麼疲倦,都要對着我們的學生手冊,督促我們做完所有功課,並且把當天上課教的書全部讀熟,才準上牀睡覺。直至我們升上中學較高的年級,學習內容超出了他們能夠監管的程度,同時他們也開始相信我們學習的自覺性,爸媽才放鬆對我們的監督,給我們高度自治。

我們三兄妹也沒令爸媽失望。我和弟弟先後考進了聖保羅書院,妹妹入了庇理羅士女子中學,三人在學校裏成績都不錯,有很好的機會升讀大學,這正是爸媽的夢想。

由於我是老大,我想爸對我的期望是最高的。一九五八年小學會考(即後來的升中試),我僥倖考了個全港第一名。學校收到消息,通知了我爸,並且告訴他將在第二天早會上向全校宣佈。早會是不讓家長出席的;爸那天一早來到學校外面,隔着圍牆聽宣佈。之後他到處對人説,家裏出了個狀元。

爸要送我一隻手錶,作為獎勵。以我們的家境,手錶是很名貴的奢侈品,爸自己也從未戴過。那天傍晚,我做完功課,獨個兒躺在牀上發白日夢;天色已轉暗,屋裏還沒有亮燈。爸放工回來,一走進房間便笑着説:“Watch!” 然後從他腕上解下新買的手錶,拿到我面前。我高興得從牀上跳起來,伸出手讓爸給我戴上。我的手腕太小,錶身太大,錶帶又太長,怎麼也戴不牢。第二天爸拿去在錶帶上多鑽幾個孔,才勉強把新手錶固定在我手腕上,回到學校被老師和同學們取笑了一番,不過我心裏還是興奮了很久。

我讀中學的幾年,爸大概從老師那裏聽到不少誇讚我學業成績的話。到我快要參加中學會考的時候,爸到處對人説,該年的中學會考要出一個十優狀元。這次我可丟了爸的臉:我只考得五科優,其他多科臨場失了手,沒有考出預期的成績。我不知道爸有多失望,不過他沒有對我責備、 埋怨,只是輕輕地問了一句:成績是不是沒有預想的好?

步入中年,爸脾氣好了,笑容多了,身體胖了。家庭環境比前好轉了:爸大概升了職,薪金多了;我從中三開始替其他孩子補習,給家裏增加點收入。房間雖然擠迫,爸仍給我們每人買了一張新書桌。我讀中六那年,爸更滿足我的要求,分期付款購了一套《大英百科全書》(定價三千多元,等於爸幾個月的薪金)。

一九六五年我考進了香港大學,爸媽夢想的第一步實現了。弟妹的學業發展也很順利,跟在我的背後,不久也要進入大學。眼見艱難日子很快就可以拋在腦後,我們一家人正穩步邁向幸福的前景。

怎也想不到,一九六七年,天忽然塌下來,爸媽的夢想像爸摔在地上的鏡子,一下子完全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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