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議題

擇善固執

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上九時許,只有十三四度的低溫,呼嘯而過的車子噴出裊裊白煙。筆者約了一個動物義工。當動物義工的,脾氣多少有點激進,也有點火爆。曾經混在一群義工,去了一個懷疑虐待動物的領養者家中理論;亦曾在街上看到有人打貓,義工就衝上去掄拳頭。愛和恨,交疊而生。這晚約的是叫「畢太」的義工,更以火爆嬴來不少尊重。

畢太,是愛護動物協會的第一代「貓隻護理領域計劃」的義工。「貓隻護理領域計劃」在2000年開始,由一批定期餵飼流浪貓的義工參加,用食物引誘並捕捉流浪貓,然後帶牠們到愛護動物協會絕育,之後原地放回捕捉的地方。至今,已有逾四萬者流浪貓做了絕育手術。

是夜,風有點大,友人打了數次電話都無人接聽,便自行帶我走進畢太的家。「你待會說話最好要謹慎些,她曾經用掃帚把不禮貌的人轟出去。」她小心提醒。

我們很快就到了,畢太的單位在一樓。走近門口,就嗅到陣陣尿味。友人打開門,我詫異地看着她。「是的,畢太從來都不鎖門,反正也不會有小偷敢進來。」

她說得沒錯。打開門,在漆黑的客廳中,數十對鬼魅的綠眼睛同時射來,像電影《哈利波特》中的佛地魔,分身成數十個,瞪着你一樣。摸黑找到光源,開燈,原來是數十隻貓咪。在這個只有三百來呎的斗室,住着一個五十來歲的義工,和六十多隻貓咪。

迴異於人頖的震驚,這些淡漠而獨立的動物們只是掃了我們一眼,就又悠閒地別過臉去,舔毛的繼續舔毛;磨爪的繼續磨爪。一些友善的,會走過來嗅嗅你,用頭輕輕磨擦着你的褲管,把自己的味道留在你的衣服上。

這個小單位裏,有兩個小房間,分別是畢太和她女兒的睡房;但女兒已因受不了家中的貓兒而搬了出去。單位又可分為兩部分:較近門口和房間的客廳;和近廚房的飯廳。但所有廳都被貓兒佔據了,陌生人進去,主要分為「友善貓區」和「膽小貓區」:「友善貓區」近門口,牠們會主動嗅陌生人的味道、被人摸也毫不在意,所以,當你走進「友善貓區」時,貓兒普遍相當安靜;可是,「膽小貓區」就完全不同了,一走進去,就會聽到不小的騷動,有急促的腳步聲、碗碟打翻聲和貓咪用來嚇人的嘶嘶聲。目光所到之處,一雙雙睜得渾圓的眼睛都在瞪着你;腳步所到之處,都恍如進了「無貓之境」。

友人和我與貓咪玩了會,又打了數次電話,才發現畢太正在房間中睡着。不消一會兒,頭髮花白、皮膚黝黑、略顯富態的她,懶洋洋地從房間走了出來,斜睨了我一眼,又施施然走到洗手間小便,沒有關上門。

我窘迫地轉身和貓咪玩,友人介紹了我的身份。畢太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看了我數眼,卻沒有說甚麼話,自顧自地掀起一個大型貓糧桶的蓋,拿幾個塑料袋裝好,又拿了一些貓罐頭,放進一個環保袋裏。她還準備了另一個環保袋,放着兩大支清水。友人急急地走上前幫忙,她粗着聲音說:「不用了,都揹了十多年。」這是我聽見她這晚說的第一句話。

我們一行三人的餵飼流浪貓行動組,在晚上十時半出發,先去乘坐一小段小巴。甫下車,三數隻貓咪已在車站等待。看到我和友人兩個,牠們有些膽怯,有幾隻遠遠地站着,小小的身軀佇立在寒風之中。畢太有固定的位置餵貓,並在位置上放兩個發泡膠碗,一個放乾糧一個放清水。如果貓咪出來迎接她,畢太還會放上貓罐頭,讓流浪貓也能吃到「高檔美食」。

餵完一個定點,我們又向其他餵飼點出發,餵飼的方法都一樣。走着走着,我們來到一個黑漆漆的暗巷前,若不是她停了下來,我大概走一百遍這條路都不會發現這條小巷子。畢太揚眉看着我,問巷子裏又黑又髒,我怕不怕。也許是好勝心作祟,我跟着她走了進去。踩在地上,是濕漉漉的,也許是垃圾中的渣滓、或是某種動物的糞便,一路上,我只祈求自己不要摔到。而在前面領路的畢太,踩着那雙二十元的人字拖走得飛快。

我們來到了一處,走上了一條樓梯,面向着一大塊藍色膠質簷篷,離我們約一至兩米左右。仔細一看,幾隻貓咪在簷篷上走動。「你看,牠們又生了新貓咪。」畢太指着兩隻小貓道,解釋因為這群貓太怕生,幾次都捉不到牠們去絕育。說罷,畢太突然道:「看好了」,然後大手一揮,把用塑膠袋放着的乾糧扔了過去﹗貓咪也訓練有素地蜂擁而上,把塑膠袋抓破,吃裏面的乾糧。我呆了呆,和友人一起,捧着詫異的心離去。

「畢太,你不累嗎?」已經十二點多了,我問道。

「累啊,但已經習慣了。」她說道,這十四年來的晚上,她都走着同一條路。有時打颱風下雨了,她就等雨停了再去,帶上幾把破爛的雨傘,又或是塑膠板,為貓咪的糧食擋點風雨。十四年來,她沒有去過旅行,晚上也參加不了朋友的聚會。晚上十時出發餵貓,凌晨兩時回家,睡一會兒,早上七時又起床上班。日復一日,丈夫、女兒和朋友相繼離開,只剩下一室,會打呼嚕、會撒嬌、有時熱情有時冷漠的四腳動物。畢太沒有拿過甚麼獎,她所做的事也沒有得到甚麼認同,問她為甚麼這麼執着,她只反問了我一句:「我不餵牠們,誰餵牠們?」
在昏黃的街燈下,畢太和貓咪並肩走着。有幾隻貓走到馬路上,井字型的黃間,因燈光在貓咪的皮毛上閃閃發光。有好幾次幾輛「那夜凌晨的紅Van」呼嘯而過,貓咪總能機靈地逃開。畢太邊餵着牠們,邊向我解釋一般香港的流浪動物,無論是貓還是狗,牠們的生命平均只有三年。

三年之後又三年,人們總會為自己規劃未來,而流浪動物,三年後等待着牠們的,就只有死亡。看着眼前的貓咪,我暮然驚醒,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牠們。這些小小的過客,也許能令人反思,一個城市怎樣對待動物——這些所謂的邊緣者。

一幢幢新蓋的華廈在暗巷後,我們慢慢地走着。「你揹得糧很重呢。」我說。「現在已經輕了很多了,」畢太輕輕地回答着,

「每次一有新地盤動工,我要揹的糧就又少些。」

她的眼裏,沒有太多傷感。時間的小手,除了在她臉上留下點點痕跡,或許,也磨蝕了悲傷。

人來人往的背後,時間好像在畢太身上靜止了。穿着皺皺的藍色風衣、腳踏人字拖,走進油煙滿佈的窄巷內。她有點奇怪,明明行人道上人不多,卻總愛走在馬路上,被車按喇叭才走回去;交通燈對她來說形同虛設,看到沒有車,她就飛快跑過馬路。跟在她的身後,常不明白她到底在想甚麼?她為了甚麼堅持?沒有傳媒訪問她、她也沒參加社會福利署的甚麼「義工時數」計劃。她不像一些大善長,穿得華華麗麗去慈善晚會,拿着巨型支票在鎂光燈下閃呀閃;卻是個夫離女散,每晚揹着環保袋遊走於香港暗巷的人。我想起一些遇到過的動物義工,他們抽着煙,用紋着龍虎豹的手,逐條逐條剷起動物的糞便;又或是看到受傷的動物,掉淚罵髒話,跑到警察局「落簿」的模樣。同是天涯淪落人,也許因為同樣走在社會邊緣,才更深刻明白對方的苦楚。

當天,畢太開始餵流浪貓,是出於那一點點的惻隱之心,是出於那心坎裏的善良。「英雄?」畢太說,她不是英雄,而這個社會亦不需要更多「英雄」。是的,這個社會需要的,或許是多點惻隱之心。俠之大者,也許不需要為國為民,而是守護自己理念,擇善而固執。

這個立春的晚上,飄來陣陣人性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