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文藝】
坐在單車的後椅上,我抱著她寬厚的背,在平整狹長的瀝青路上前行。我聽見微風拂過臉龐的聲音。
停泊的單車消失無影後,她那四處尋找的緊張模樣讓我既驚慌,又擔憂。我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甚麼,傷害了她。我好想,讓世界還給她一架單車。
入讀幼稚園的第一天,我哭着鬧着不願上學。她站在學校門口說,放學之後給我買一支益力多。我雖然不情願,但還是答應了。但放學時候,她卻是空手而來。
這是我四歲以前對母親僅存的印象。
四歲之後,我與父母長期分隔兩地,數月只見一次。除了時間以外,父親總是滿足我許多不合理的要求,近乎溺愛。那時的我,幾乎把大部份感情需索都傾注在父親身上。他回來,我會笑。他一走,我就哭。母親回來的次數少之又少,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多,偶爾半年一見。匆匆相聚,寥寥話語,成為彼此淺薄關係裡的核心。
有時候,她回來會帶我拜訪附近街坊鄰里。我總是在旁發呆,直到我聽到「你女兒長得不像啊」才恍過神來。母親尷尬笑笑,大概說了幾句「兒女一定要長得像父母嗎」之類的話語,糊弄了過去。
我望着鏡子中的自己,隱隱約約有種奇怪的感覺。
九歲那年,我在姐姐的日記簿裡找到這直覺的答案。躺在沙發椅上的我,始終無法入眠。往事的潮汐快速湧入心底。閨蜜口中神秘的身世秘密,母親若有若無的暗示,親戚有意無意的揶揄。
原來,這通通不是沒有緣由的。
當晚,我向姐姐求證,得到肯定的回應,以及含糊不清的內情,不曉得她是不明所以,抑或有意隱瞞,但總是我沒有問下去。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和母親之間,彷彿隔著一層薄薄的牆紙,誰都不願主動捅破,即使只是走近一步,也都小心翼翼,像是共同守護著一個公開的秘密。
有時候,我會使出千方百計阻撓她參加家長會,不想聽到「這是你媽媽嗎」「為甚麼你們不像」之類的話語。
中四之後,我與她有更多相處機會,但卻不太愉快。
只因為,她常常對我惡言相向,將我有限的耐心與容忍消磨殆盡。她總提起二伯娘的女兒,怎樣乖巧伶俐,勤做家務。選上心儀的科目,她沒有半點高興,卻來質疑我的能力。每在電視上看見各種示威衝撞畫面,她只會一臉不屑地說:「你到時就是這樣!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她的嘴是一把鋒利的劍,從不為我的小小成就表達絲毫驕傲的心情。我時常痛恨她的過份嚴苛。很諷刺的是,儘管我身上沒有絲毫與她相關的基因,但我們在情感表達方面有著相似的作風。她拋來的每顆情緒炸彈,我皆一一引爆,自然為彼此關係添上一抹抹陰影。
父親遽然病倒那年,我彷彿一夜長大。他身子動彈不得,難以自理,母親每天趕往醫院照料他。那一天,電視機裡播放著司徒華逝世的消息,我望著昔日健步如飛的父親,如今倒臥在病床上微弱垂危的模樣,不由得放聲大哭。但是母親卻始終一滴淚沒有流過,只靜靜地為父親換衣服、擦身子。在她身上,我讀到「堅忍卓絕」四個字。
回去的路上,昏暗的街燈下,往來匆匆的人群中,我追隨着她的腳步,好像這樣就能找到對的路,看到整個世界。
第一次,我對母親說出溫暖的字句,並把生平初次靠自己勞力賺取的薪水,交給了她。其實我們都不懂得表達內心真正的情感,才會造成幾年來無數的誤會和矛盾。回想年少的我,任性自我,缺乏必要容忍之心,也不懂易地而處,總是看見橫便是橫,豎便是豎,不曉得把頭一轉,橫也能成為豎。也未曾發現,在她的尖銳利劍之下,潛藏著滿滿的愛。愛與尊重,都必須通過成長來實現,它並不是一種天性。
我和她之間久久未曾坦承的話題,終於在那年後見天日。她只說,那時候看到我這個嬰兒那麼可愛,便起了憐憫之心,把我帶回家。
之後我不再問起這事,也不去糾結所謂親緣的意義。有好友問我,難道對於那些生理上與你血緣相關的人,不好奇嗎?誠然,我並非不好奇。只是覺得,反正都那麼多年了,似乎也沒有必要再去深究了。
我又想起電視劇中的主角發現身世秘密時,總是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她曾問過我:「如果你是她,你會原諒他們嗎?會去找回親父母嗎?」
我想說,不原諒,是因為你還欠我一支益力多。
但我沒有說出口。要說虧欠,是誰比誰多呢。
然後我突然很懷念騎單車的感覺。
「今晚天色不錯,不如出去踩踩單車。」
作者:沈燕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