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校園永遠的懷念

先生之風,細水長流──鍾期榮逸事

永遠的懷念-900樹仁大學鍾期榮校長於三月二日凌晨逝世。當我聽到這噩耗時,閃上腦海的,是范仲淹在《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中的名句:「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據說,「風」字本來是「德」,後來才改為「風」。這一改,頓見中國文字之妙。錢穆說,嚴子陵當時,只是抱此德,此德卻展衍成風,「德」改為「風」,更見深意。

鍾期榮為學和做人之「德」,世人多知。此「德」已廣為傳播,今斯人已逝,其「風」流傳,豈僅「山高水長」,還是「細水長流」,不少佳傳妙傳,流在我們心間,頗堪一記。

無人駕駛小福特

「哇!·這架車冇人駕駛嘅!」

這故事是一些樹仁舊生告訴我的。八十年代他們新生入學,走在寶馬山慧翠道時,突見一輛陳舊的福特小房車,駛在路上,卻不見司機,齊瞪詫異之眼,哇然有聲。後來定睛一看,才發覺是有司機的,是個女的,只因生得矮小,驟眼不覺而已。再細看,這個駕駛者,原來是他們的校長。

鍾期榮「人仔細細」,卻不脆弱,辦學更有股勇勁和狠勁,對學生更為嚴厲、苛求。最為舊生所熱傳的,她有巡堂的習慣,每在課室外游弋,觀看老師授課、學生上堂。有舊生說,有次,當他們正留心聽講時,突見室門上的小窗,有人頭一閃,如是者再三,大家才驚覺,校長在門外「彈跳」,一探二探三探課室內的情景。

鍾六條

鍾期榮對學生管制異常嚴苛,相傳有「鍾六條」來規限學生。這六條,我遍問學校舊教職員,個個只聽說,但說不出個完整來,只知「不准堂上飲食」、「不准遲到早退」;對女生而言,則「不准染髮」、「不准袒胸露背」。我於二○○五年入教新聞與傳播學系,一個炎熱的仲夏黃昏,在校門外見到胡鴻烈校監踽踽而行,突然捉著我的雙手,瞪著出入校門的學生,說:「怎麼她們的褲子那麼短的!」跟著苦笑一下。

我知道,這一刹那間,胡校監一定想起鍾校長以前的條規來,假如校長沒有中風,沒有癱瘓,會不會將這些「短褲黨」痛斥一番?不僅此也,「鍾六條」在時代轉變,人心不古下,已蕩然無存了。學生走堂、遲到早退、上課開餐,已是香港大專院校一道慣常風景了。

鍾期榮以儒家傳統立校,於今教學大樓升降機仍張貼一紙,上書:「請各同學發揚尊師重道之優良傳統,合作禮讓的美德,不私自佔用一號教職員專用電梯,並身體力行,尊重師長,讓予教職員優先乘搭……」這一紙簡直已成廢文。記得有次,我被一眾青春的身體擠在電梯後方,飽受嘰喳之苦。電梯門在LG1打開,只見胡校監正站在門前,舉步難進,學生全無反應;我登時熱血充腦,大喝:「出去啊!讓校監進來!」

胡校監溫厚,不似校長剛烈。據說,鍾校長辦公室外,常見學生肅站,原來是犯了錯,校長要他們罰企反省。

鍾校長被譽為「樹仁之母」,這「譽」真是一絕!樹仁是她孕育出來的,以「母親之風」來管教學子,在世界大學教育史上,還有誰人?八十年代,有居於長洲的村民,帶女兒來面試,跟著離去工作,聲言再回來相接歸家。可是直到黃昏,其影杳杳。女生站在校門,焦慮萬分。鍾校長見到,問明因由後,勸慰一番,跟著邀女生共吃晚飯。那一刻,女生頓感如沐慈母的春風。

這就是既為「人母」的另一面。「人母」對學子的學習,固然關心;對學子的出路,更是不惜放下尊嚴。七十年代,我入職《星島日報》,跟隨總編輯周鼎學習編輯之技。鍾校長不時發些鱔稿,要周師傅劏一劏。鍾校長的手信和稿件,便落在我手上,周師傅說:「登大些吧。」對學生的實習,鍾校長更不顧顏面,要求周師傅廣為容納、教導。

垃圾桶執出來的

周鼎在報界是有名的「火爆老總」,他常將我們這班不成材的學徒罵個狗血淋頭。一次,召我入「炮房」,即他的辦公室也,鳴炮大轟:「你是垃圾桶執出來的!還不知長進!」跟著在我編好的大版上來一個大交叉!

垃圾桶?那真是受辱,也莫名其妙。爆完火後,周師傅下班每帶我們去消夜「安撫」。原來他弄錯了,以為我是樹仁畢業的。周師傅說,鍾校長辦樹仁,是將那些沒有機會升讀港大、中大的「次等學生」,或者「三等學生」給一次機會。這些學生如不再發憤,便真的變成垃圾了。因此,鍾校長的辦學之志,是要「垃圾再造」,再而成寶。二○○六年,樹仁升格為大學時,有老師問:「今後收生標準是否要提高?」聽說,有人即時答:「樹仁當初成立的目的,是為了甚麼?」

方今學子既有幸入學,為何仍那麼懶散?不「敦仁博物」,忘了鍾校長之德,實令人感嘆。

「我是枯枝」

我在報館任編輯時,下筆不容情,每將記者的稿件改到「血流成河」。有次改得火起,一擲紅筆,將那「筆者」召過來,問:「你是哪所學校畢業的?」他答:「樹仁學院。」我怒道:「你怎讀書的?真辜負鍾校長的期望!」這記者搔搔頭,說:「我的師兄、師姐、同窗都是頂呱呱的,只有我一一」頓了頓,說:「阿sir,所謂『樹大有枯枝』嘛,我就是那『枯枝』咯。」我登時氣結。

如此自鳴得意的「枯枝」,鍾校長知道了,一定氣到彈起。

洗臉醒腦才上堂

鍾校長辦學之初,為了照顧那些績差、家貧和在職的學生,便開設夜校。那時的學生確是勤奮、上進,「知恥近乎勇」,畢業後相信也沒有甚麼「枯枝」。鍾校長更禮賢下士,甚至三顧草廬,聘請有能力的教師來教導他們。

鍾校長和胡校監節衣縮食、傾盡家財辦學,對一眾教授卻禮遇有加。據說,在議定薪酬時,校長拿著鉛筆,先寫上一個數字,見教授臉有難色,或者猶豫不下時,她會用鉛筆擦頭一擦,再寫上一個數目,直到對方滿意為止。

那時的教師,大都日間有工作,學生亦在職。上夜課前,無論教師和學生,齊齊往洗手間,洗一洗臉,醒一醒腦筋才上堂。校長那矮小的身影,無分日夜,都在課室外踮起腳跟,或者「彈跳」窺看。

樹仁便是這樣捱出來的。有教授對我說,樹仁四十周年校慶儀式會上,播音器校歌響起,人人皆站立而唱;此際,突見輪椅上的鍾校長,顫巍巍撐起來。歌聲刺激了她的神經,歌聲撩起她對學校這兒子的深情。如此一站,這位教授眼角已濕。

鍾校長雖矮細,但在教育事業上,卻是個巨人。她曾賦詩:

樹仁情懷似水長,個中滋味我備嘗;

風霜歲月催人老,但期桃李各芬芳。

但願先生之風能細水長流,永流學子的心田。可惜,寶馬山頭,再見不到一位老者,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巨人,迎著微風在散步了。

/黃仲鳴

(本文原刊《明報‧世紀》版,二○一四年三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