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張欣琪|
中四那年的某個晚上,他如常地與家人一起進餐,突然感覺父親的咀嚼聲異常吵耳。本以為自己處於反叛期,對父親有偏見,怎料逐漸發現自己並非單單針對父親,而是對任何人的口部聲音和某些日常生活雜音特別反感。直至四五年前,才得知自己患上「恐音症」。
陳展毅(阿毅)是「香港恐音症互助怯會 Misophonia Hong Kong」Facebook專頁的創辦人,現於一間音響服務公司出任助理銷售經理,而音樂人DJ是他的副業,與說唱歌手合作,於音樂學校做講師,教授以表演形式為主的手指鼓和音樂軟件的知識。他恐「音」卻熱愛「音」樂?看似矛盾,實際上使阿毅恐懼的「音」,並非音樂。
陌生的「恐音症」
「恐音症」misophonia,也譯作「厭聲症」,又稱為選擇性聲音敏感綜合症 Selective Sound Sensitivity Syndrome,是一種耳神經病症。Misophonia一詞,由兩位美國科學家 Margaret M. Jastreboff 和 Pawel J. Jastreboff 於2001年首先使用。患者對特定擁有高重覆性的聲音(如咀嚼聲)極度反感,因而產生厭惡和憤怒,常見的反應是「應戰或逃走」(fight or flight),容易導致爭執和衝突發生,也會引起焦慮情緒。症狀通常在兒童晚期或青春期開始出現,往往由家庭成員發出的聲音觸發,之後厭惡感會由家庭成員推移至外人。此病症成因未明,目前亦未有可以令患者完全痊癒的治療方式。
阿毅對中性聲音比較敏感,咀嚼食物聲、說話連帶的口水聲、咀嚼香口膠聲、啜泣聲、不斷重覆的電話訊息提示聲等。這些聲音對其他人而言很普通,卻會令阿毅瞬間墮入煉獄,嬲怒、驚慌、心悸、眼乾、頭痛等即時來襲。小時候甚至有過在巴士站排隊候車時,因為前後進退不得,而被迫持續困於充斥香口膠的咀嚼聲和聊天時的口水聲的環境中,令阿毅情緒崩潰大哭。
由於過去有關「恐音症」的資料不多,因此阿毅小時候根本無從考究自己的情況,以為全世界的人也與他一樣,長大後才發現自己異於常人,身邊朋友十有八九不理解他的難受。直至四五年前看到一篇台灣報道,終於知道原來自己患上的是「恐音症」。阿毅形容當時第一個反應是非常感動,知道有人與自己一樣,並非純粹自己的問題,瞬間感覺並不孤單。
「你們自己進食時也會有咀嚼聲!」「其實你們也是自私的病人。」類似的說話在「恐音症」的報道和影片網上留言區比比皆是。大部分人誤以為「恐音症」患者只是對別人的咀嚼聲非常敏感,對自己的則毫不「畏懼」。但事實上,他們同樣討厭由自己發出的所有令自己反感的聲音。
訪問途中,阿毅不經意發出了一聲「嘖」,他馬上道歉。
不愉快經歷多不勝數
因為自己不喜歡,所以會同樣假設對方也不喜歡。阿毅認為自己絕對不是別人口中的「寬己嚴人」。每次進餐時,他一定會帶有警覺地去強迫自己合口進食,絕不容許發出任何咀嚼聲。自己不希望被影響時,要先做到不影響他人。
日常看似平凡的場所,對阿毅而言可能是「高危之地」。當問及日常生活中被體諒和被為難的經歷,阿毅坦言不愉快和無奈的經歷多不勝數,曾經於戲院善意提醒同埸觀眾降低咀嚼爆谷的聲浪,結果抑壓不住情緒,與對方發生口角。有友人曾經用「發出咀嚼聲會更好味」為理由作反駁,阿毅只好無可奈何地決定下次避免與該朋友進餐。
阿毅也有暖心的經歷,雖然為數不多。他感激太太在生活上對自己的關懷體諒,例如在外用餐時突然被誘發「恐音症」,便要馬上帶上耳機逃離現埸,留下太太一個人孤獨地進餐。太太對阿毅的症狀亦非常上心,有一次他們如常地邊聽純音樂、邊吃晚飯,太太突然意識到接下來的音樂聲效會激發起阿毅「恐音症」的情緒,於是立刻提醒阿毅,讓他成功避開病發機會。除此以外,阿毅最高興的莫過於太太、朋友、甚至較少直接溝通的家人,都支持自己定教育公眾認識「恐音症」的行動。
學習消除怒氣
阿毅感恩自己近年開始想得通透,心態上起了重大改變。以前確實會因為外在環境影響自己而責備他人的不體諒,但覺悟發怒時容易帶上有色眼鏡,思緒混亂,因而開始學習平靜思緒,尋找渠道消除怒氣,不再遷怒於人。壞心腸的人,不論甚麼情況也不會願意作任何改變。自己有自由要求得到別人的體諒,同時別人也有自由拒絕,更何況自己屬社會上的小眾,只能靠自己忍耐,跨過怒火。最重要是先打消一瞬間就怪責別人的心態,再改變自己。
大眾對「恐音症」的誤解、網民話中帶刺的留言、身邊朋友無意中傷人的說話,阿毅都選擇包容,因為他堅信口出惡言的起點是不理解。「做人最重要是互相體諒。」
他提到最近有朋友就「電話恐懼症」,同樣於社交平台作介紹和分享,但有部分留言的苛刻程度根本不將事主看待成病人。阿毅經常提醒自己,即使過往接受過訪問,也不可能一下子讓全部人了解,就算是朋友也有他們的生活和忙碌,一時間忘記他患有「恐音症」,說出一些話來,也很正常的事,知道是無心之過,就抱着包容的心態去原諒他們。
受歌手盧凱彤輕生啟發
起初,阿毅依然相信香港會有人為「恐音症」患者發聲,但一等兩年多過去,「英雄」終究沒有出現。2018年8月,樂隊at17成員、曾患有躁鬱症的盧凱彤自殺墮樓離世,觸發他進行認真思考,明白情緒病不容忽視,或許某日有人會被「恐音症」的痛苦折磨得放棄生命,於是決定「救得一命就一命」。Facebook 專頁「香港恐音症互助怯會 Misophonia Hong Kong」(https://www.facebook.com/misophonia.hongkong/)就此誕生。阿毅形容自己已經成為「恐音症」的代表,但整個行動中自己是否主角並不重要。
對於他身上出現的矛盾——恐「音」但熱愛「音」樂,阿毅形容只是巧合,自己喜歡音樂並非因為它是病發時的出路,而「恐音症」亦沒有在音樂創作上對他造成太大阻礙,只有少部分與口水聲相近的音效無法使用,但這種「矛盾」卻意外地成為他的亮點,成功勾起傳媒和大眾的興趣。他明白挺身而出背後要付出代價,要面對工作上客人、同事和朋友的眼光,出門有機會被認出,但他說只有人願意挺身而出為同路人發聲,教育大眾,久而久之,外界自然會因為了解而給予體諒,一切都值得。
從專頁創立至今的兩年多間,阿毅很開心可以見證自己的宣傳開始有起色,追蹤人數在2021年1月底已有420多人。現時專頁的讚好人數,有大約20%的增長是來自2020年10月17日一報章的副刊 YouTube 頻道的短片訪問公開後。每當有新的報道,阿毅都會親自投放接近港幣700至800元的「私己錢」去推廣貼文,增加曝光率。他從來沒有打算從中獲得任何名利,笑着說沒有人會因此而邀請他作音樂演出,自己只有不斷的付出和犧牲。
阿毅最喜歡《Live Free or Die Hard》電影第四集的一句:「不是我要做英雄,我是迫不得已做英雄。如果你們把我當作成英雄,多謝讚賞,但我只不過在做一件我認為應該做的事。」這正是他的心態。
望能聯結同路人
阿毅知道要完全成功宣揚「恐音症」依然漫漫長路,繼續推廣就必須有熱誠地尋找不同的創新途徑,變得更引人注目。他對推廣的事非常上心,不時忽發奇想,拿出不同的新主意,如想嘗試舉辦講座,因自己比較健談,不介意面對眾人大談自己的事;想挑戰創作一首有質素而不老套的「恐音症」饒舌歌,雖然要將音樂與「恐音症」融合的確困難;想嘗試自己製作影片於自己的 YouTube 頻道播放,灌輸更多「恐音症」的資訊給觀眾;想嘗試聯結專頁內認識的「同路人」,交流和一同宣傳「恐音症」。
「恐音症」已陪伴阿毅接近25年,被問及如何看待「恐音症」,阿毅回答:「是罕有的東西。」在 Google 上搜尋「恐音症」,大多都會出現阿毅之前的訪問報道和 Facebook 專頁,這並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結果。正因為「恐音症」的罕有和獨特,他背負着推動公眾認識「恐音症」的責任,廣為人知才是他要得到的最終結果。
「能夠做到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就勇敢走出來。」有時候,只要做到目標,做英雄何樂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