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資料:
《紐約時報》於2013年8月25日,刊登了一篇獨家專訪《李娜:中國網球叛逆者》,內容指中國網球員李娜2002年退役是因為被教練逼服禁藥「類固醇」,因李娜2002年退役原因一直不為人知,所以報導獲多間傳媒轉載,包括新華社等。但報導經過核實後,發現記者拉爾默(Brook Larmer)錯誤引述及翻譯李娜自傳《獨自上場》的內容,自傳中所提到的並不是「類固醇藥物」,而是「有激素的藥」,事件引來抨擊。
然而,報導還涉及另外兩個錯誤,包括指出讓李娜服用藥物是她「主教練」的建議,但其實是「領隊」;報導又指,李娜2012年於多倫多參加羅傑斯杯網球公開賽,但真實的舉辦地點是蒙特利爾。
《紐約時報》及後亦有回應誤報,指記者拉爾默只是自由撰稿人,並不是《紐約時報》的正式記者,有推卸責任之嫌。拉爾默最後亦就事件道歉。
新聞道德分析:
準確性(Accuracy)、真實性(Truth)
根據《Media Ethics: An Introduction to Responsible Journalism》作者Johan Retief在書內提出,新聞準確性是:
“Getting it right and unbiased”、”Journalists report “accurately” and still be wrong, causing immeasurable harm”
在提及李娜2002年退役的決定時,該則新聞指,「在她身體虛弱的時候,主教練讓她服用類固醇藥物堅持打完比賽。」
記者在處理有關資料時,未有準確翻譯李娜的說話,將「有激素的藥」寫成「類固醇藥物」,惟兩種藥物相距甚大。
網上資料顯示,類固醇是激素的一種,一般用於促進肌肉生長和增強肌肉爆發力,這些類固醇都屬於禁藥。而李娜自傳裡面提到解決內分泌失調要吃有激素的藥,醫生指吃有激素的藥調節生理期很正常,但不能說這種藥就肯定是禁藥。因類固醇藥物屬運動員比賽禁藥,假若李娜若是被逼服禁藥,事件牽連甚大。
拉爾默在後來道歉時說,有關內容並非李娜訪問當時所述,而只是引述其早前出版的自傳。然而,拉爾默更應對自己的報導作出質疑,若服用「類固醇藥物」真的發生,其他記者應早就自傳內容作出報導,事件反映拉爾默對報導內容警覺性極低,亦未負責任地核實引述內容,確保新聞準確。
而且,報導中的另外兩個錯處,包括要求李娜服藥人士的身份、李娜2012年比賽的場地,均為基本及易於核實的資料,拉爾默亦不可能錯釋有關名稱,所以拉爾默未就該篇報導的準確性盡記者的責任。
有關報導在世界著名的《紐約時報》刊登,《紐約時報》的編採人員亦有責任核對資料。但報社在回應時指,記者拉爾默不是《紐約時報》的正式記者,意圖卸責。但問題關鍵在於公眾是相信《紐約時報》的傳媒公信力,《紐約時報》近年已多次涉及誤報,而今次的誤報,更破壞了記者誠信(integrity)及報章公信力(credibility).
公平(Fairness)
Jay Back等學者在《Doing Ethics in Journalism: A Handbook With Case Studies
》一書內指出,「Fairness refers to proper balance and context」,一篇公平的報導需有各方的意見作平衡。
雖然本則新聞報導是一則篇幅較長的專訪,字數近萬字,記者不可能每件事都查核。不過,記者應注意到出錯處─「李娜被逼服類固醇藥物」的嚴重性,而對有關內容更加小心處理,記者更應訪問李娜及教練有關逼服類固醇藥物的回應,俗稱「攞反應」,是行內的慣常做法。
不過,《Doing Ethics in Journalism: A Handbook With Case Studies》一書亦指:
“However, people involved in the news do not really want fairness, they want ‘favor, exemption, and protection from public notice.”
報導內,教練亦可能為了保護自己,免受公眾的批評,而故意誤導讀者及記者。不過,從記者的角度而言,向涉事各方提供一個發言的機會及平臺,並準確引述有關內容,屬記者的責任。
事件處理方法:
在不實內容刊出後,便被國內多間傳媒機構引用,但不久後,又被《成都商報》揭發錯報。拉爾默亦立即作出道歉及更正。
道歉郵件原文:
“Thank you again for helping arrange the time with Li Na. She is an amazing player and person, and I hope that came through in the article.I also wanted to alert you and Li Na to a correction that is appearing both in the NYT print edition and on the Web. In her book, Li Na wrote that the primary reason for her “first retirement” was that, due to her health problems, she was under pressure to take “hormone medicine” to which she was allergic. Unfortunately, the trusted translator that we used in Beijing translated that line incorrectly as “steroid pills.”My editors have already issue a correction, but I first wanted to reach out to you and Li Na and express my apologies。”
記者拉爾默在被發現錯報後,迅速在報紙及網站刊出更正啟事,清楚將3個不實地方交代,包括之前錯報的內容及更正後的內容,並發電郵向李娜及其教練道歉,做法尚算負責,而李娜及其教練亦接受了他的道歉。
而《紐約時報》亦指旗下報章刊出不實報導,予以更正,但在及後的傳媒查詢時指,拉爾默只是自由撰稿人,並不屬於《紐約時報》的正式記者。雖然《紐約時報》說法無誤,但明顯希望將其責任減輕,似乎不明白作為傳媒機構,亦需為刊出的所有正式或非正式記者的報導負責。
總結及建議:
錯報李娜被逼服禁藥的風波,在記者拉爾默道歉後,告一段落。不過,拉爾默及《紐約時報》的名聲則受到事件影響,令建立多年的傳媒誠信受損。事件中,記者拉爾默並無取得任何利益,相信他亦非故意報導不實新聞。
就今次錯報事件中,其實記者只要緊記多個基本的採訪守則,便可以減少出錯的機會。可惜,拉爾默並未認真處理採訪,令誤會出現。
1. 記者反覆核實引述內容,最好將原文寫出
2. 記者應向有關涉事人士取得回覆,確保內容正確及公平
3. 記者於發現錯報後,亦應立即刊登更正啟事
其實,整篇報導牽涉不少獨家內容,刻劃出李娜的運動生涯,不少網上留言均指拉爾默作出了精彩報導。但在處理有關「李娜被逼服禁藥」的內容上,拉爾默出現失誤,不少其他媒體,包括新華社都有報導,並以「李娜被逼服禁藥」為題,未有緊守「中庸主義」(Golden Mean) 處理新聞的手法,在沒有向當事人的確認時,直接引述《紐約時報》報導,於短時間內爭相找有關涉事者問個明白,惹起不少風波,例如有記者就致電國家體育總局網球管理中心主任孫晉芳,問個明白,對方亦只好拒絕回應。傳媒這種傾向以「自我主義」(Teleology)處理新聞的手法,希望吸引讀者眼光,只會令公眾對傳媒漸漸失信心。相反,轉載的傳媒若只以「義務論理學」(Deontology)考慮,不就事件作報導,亦可能令事件真相至今亦無法澄清,所以記者在今次事件中,應以「中庸主義」手法處理新聞,盡力找出涉事的新聞人物,包括李娜及其教練取得直接回覆,令事件真相重新出現於讀者眼前。
附件:《紐約時報》誤報李娜被逼服禁藥原文
(黃色螢光內容為錯處)
李娜:中國網球叛逆者
BROOK LARMER – 2013年08月25日
溫布爾登的2號球場草地素有冠軍墳墓之稱。不過四年前,全英草地網球俱樂部(All England Lawn Tennis Club)穿藍色外套的先生們拆毀了它,在原址上蓋起新看臺,2011年又把這個令人煩惱的地方更名為3號球場,大家都認為魔咒已經被破除了。 但是觀看2013年網球賽事的球迷們還記得這回事。中國網球的叛逆者李娜也心知肚明。就在這塊受詛咒的場地,皮特•桑普拉斯(Pete Sampras)和塞雷娜•威廉姆斯(Serena Williams)等頭號種子選手們曾經灰溜溜地慘遭敗績,頭幾輪就倒在名不見經傳的選手拍下。此刻,前法國公開賽冠軍,世界排名第六的李娜在面對捷克老將克拉拉•紮科帕洛娃(Klara Zakopalova)時,距離第三輪即出局的場景只有一局之隔。她後來告訴我:「當時我好像突然看見自己卷著行李去機場時的樣子,覺得心裡一疼。」
李娜和她擊球有力的對手艱難鏖戰了兩個小時,第三盤比分以5-6落後。她走到底線,心裡清楚,只有破掉對方這個發球局,自己才能繼續留在賽場上。賽前她曾威脅說要退役,離開這項她在近25年前被迫從事的運動。再丟4分,她說不定就得兌現這句話。今春,她的成績一落千丈,從1月澳大利亞網球公開賽亞軍的高峰跌到5月法國網球公開賽第二輪即遭淘汰的低谷。如今「冠軍的墳墓」又在向她召喚。
李娜在底線微微蹲屈,現場揮舞著小紅旗的中國球迷們頓時安靜下來。第一個接發球,李娜打出了直線致勝球。5分之後,她以一記犀利的正手致勝球奮勇拿下了第一個破發點,把這一盤的比分追到了6平,此時她不禁大叫一聲。兩局之後,又是一聲長嘯——李娜過關了。這只是第三輪的比賽,她打得很不穩定。但經歷了最近的一系列失敗——特別是在各種關鍵時刻顯得缺乏信念——這場勝利感覺像是救贖。「我瘋狂戰鬥,」她笑著說,「贏下這場比賽的感覺和進軍大滿貫決賽一樣好。」
當天下午,還有另一樁難事在等待李娜。她身穿整潔的白色長袖運動衫走進新聞中心,在大群中國記者面前顯得十分謹慎,臉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中國國有媒體一度歡聲讚美她的勝利是為國爭光,近來卻強烈抨擊她的個人主義作風——自從2008年脫離中國體育體制後,她的個人主義做派有增無減。這次的軒然大波始於一個月前, 當時她在法國網球公開賽上慘敗,官方媒體新華社的記者讓她對中國球迷解釋這次令人失望的比賽結果。「只是輸了一場比賽而已,」李娜呵斥,「我需要三跪九叩嗎?」她的評論激起了一輪來自官方的抨擊,指責她沒有愛國精神,缺乏風度。此刻,又是那個記者,他再次舉手向李娜發問,要她對球迷們說幾句。她怒視著他,幾乎過了整整一分鐘,然後嘟囔著說,「我要說,『感謝球迷們』。」
李娜可能更希望我們忘記中國,僅靠她的性格和成就來評價她。她的父親是一個因政治動蕩未能實現夢想的運動員,她的人生充滿各種矛盾衝突,歸根到底,是一個工薪階層女孩成為同代人中最出色、最富有、最有影響力的運動員的故事。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她的大多數同胞之前從來不看的體育項目裡。
李娜球風變幻莫測,結合了速度與力量,但偶爾也會全盤崩潰。2011年法國公開賽上的勝利使她成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獲得大滿貫單打冠軍的亞洲選手。她也是第一個打入世界排名前五的中國選手——溫布爾登賽事之後,她的排名在上月又重返這個精英集團。過去三年裡,她簽下了價值4000萬美元的贊助合同,在所有體育項目的女運動員中收入位居第三,僅次於瑪利亞•莎拉波娃(Maria Sharapova)和塞雷娜•威廉姆斯。
然而,要把李娜和中國分開來看是絕無可能的。她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名人之一,在微博(類似Twitter的網站)上擁有2100萬名粉絲(勒布朗•詹姆斯[LeBron James]在Twitter上也只有940萬個粉絲而已)。她在法國網球公開賽上獲勝的那場比賽有1.16億中國觀眾收看,創下了紀錄,比同年收看超級碗(Super Bowl)賽事的觀眾還多。靠著與中國市場的聯繫,她吸引到數以千萬計的美元贊助費。如果出生在智利、乍得,甚至是芝加哥,她都無法躋身收入榜的前三名之列,而國際女子網球協會(WTA)也不會明年在她的故鄉,中國中部的武漢市推出一項新的職業賽事了。五年前,WTA在中國舉辦了兩個巡迴賽,2014年將會達到八個。WTA的首席執行官斯黛西•阿拉斯特(Stacey Allaster)稱讚李娜在亞洲引發了網球熱。「如果說威廉姆斯姐妹是這個世紀前十年最有影響力的選手,」阿拉斯特說,「那麼我要說,這十年內最重要的選手無疑是李娜。」
但李娜的比賽至今仍受令人沮喪的不穩定狀態影響,這和WTA賽事的總體情況是一致的。十年來,WTA的頂尖選手排名都不夠穩定,導致有幾個選手從來沒贏得過大滿貫賽事,也登上了世界排名第一的寶座(丹麥的卡羅琳•沃茲尼亞奇[Caroline Wozniacki]只是最新一例)。而在男子巡迴賽中,過去十年意味著羅傑•費德勒(Roger Federer)、拉菲爾•納達爾(Rafael Nadal)、諾瓦克•德約科維奇(Novak Djokovic)和當今的安迪•穆雷(Andy Murray)這四位歷史上最優秀選手之間的激烈角逐。男女網壇之間這種差異不免引起令人不快,通常也不公平的對比。
在女子網壇,十年來唯一具有真正統治力的選手只有塞雷娜•威廉姆斯。因傷退出一段時間後,她在去年重返賽場,為女子網球排名帶來更加順理成章的排名——另外兩位大滿貫冠軍瑪麗亞•莎拉波娃和維多利亞•阿紮倫卡(Victoria Azarenka)雖然不能與她勢均力敵,但仍然堪稱有價值的對手。但溫布爾登公開賽把這個排位徹底打亂,四個入圍半決賽的選手都沒贏得過大滿貫賽事,這也顯示出女子網球比賽有多麼變幻莫測。
在本周開幕的美國網球公開賽上,李娜感到機會來了。31歲的她步法依然敏捷,擊落地球時也如同雷霆一般淩厲,很多人都覺得她的反手技術是所有球員中最好的。過去,李娜常常因為健康狀態不佳和缺乏專註力,在每年後面的重大賽事中表現不佳(在美網上,她只在2009年殺入1/4決賽)。但今年夏天看過她在溫布爾登的表現後,我跟著李娜回到北京,近距離親眼目睹她與教練卡洛斯•羅德里格斯(Carlos Rodrigtuez)苛刻的季中訓練規劃。「今年任何人都有可能贏得美國公開賽,」李娜說,「為什麼不會是我呢?」
李娜生於1982年,和許多中國運動員一樣,是被逼著從事體育行業。她的父親是個退役的羽毛球選手,運動生涯因為文化大革命的動蕩而被迫中斷,李娜說他「是我童年記憶裡最溫暖的那縷陽光」。儘管如此,他還是逼著5歲的女兒進了當地政府主辦的體校,沒有給她絲毫選擇餘地。她是個強健的運動員,但她的肩膀天生太寬,打羽毛球時,手腕也不夠靈活。一個教練勸她父母說,假如打網球,也許更有機會。雖然當時甚至沒幾個中國人見過這項運動。「他們都同意我應該打網球,」她說,「但是沒人問過我的意見。」
從一開始,李娜就對國家體育機器的嚴厲管束充滿憤怒。中國實行「舉國體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把年輕運動員逼到極限,以此大量製造冠軍。李娜第一次頂撞教練是在11歲那年,當時她已經快要累倒,拒絕繼續訓練。結果被罰整個訓練期間都一動不動地站在一邊,直到她悔悟為止。結果李娜一連站了三天,才表示道歉。為了父親,她堅持著訓練——「父愛是我力量的源泉,」她說——而教練在和她相處的9年時間裡幾乎從沒表揚過她。
14歲那年,她的父親因一種罕見的心血管疾病逝世。當時她正在中國南方打比賽,教練瞞了她好幾天,直到比賽結束。「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也是埋在我心底最痛的傷痕。」李娜在自傳中寫道。她的母親債台高築,李娜記得自己非常希望多贏幾場比賽,可以把掙來的小額獎金用來還債。
儘管心懷這種焦慮,李娜的球技還是突飛猛進。父親去世幾個月後,她第一次獲得全國青少年冠軍。第二年,她受邀參加耐克贊助的培訓計劃,到德克薩斯州學習十個月。從美國回來後,她對一個採訪者說,自己的目標是在2002年初打入世界排名前十。這個目標似乎是可以實現的:20歲時,她已在中國排名第一,甚至一度攀升到世界排名第135位。之後,她銷聲匿跡了。
那一年後來的一個早上,李娜沒告訴任何一個教練,溜出了國家體育訓練中心。她說,為了避免引起懷疑,她只帶了一個小包,裡面裝著生活必需品。她在宿舍書桌上留了一封信,信是寫給網球管理中心的,她在信裡要求提前退役。那封信沒有詳細說明她想退役的原因:過度訓練讓她體力透支;教練們試圖阻止她和一個名叫薑山的男隊友談戀愛,這讓她十分憤怒;在她身體虛弱的時候,主教練讓她服用類固醇堅持打完比賽。
幾小時後,李娜回到武漢,來到薑山身邊,籌劃他們在大學裡的新生活。「一回到家,我就把手機關了,誰的電話也不接,」李娜後來寫道,「自由的感覺真好。」
在網球界,父母和童星之間、教練和學徒之間常常爆發激烈衝突。李娜現在嫁給了薑山,他曾參加過戴維斯杯的比賽。李娜16歲時,姜山成了她第一個男朋友,也是唯一的男朋友。理論上,隊友之間談戀愛是被禁止的,但姜山是李娜的避難所,不管是在她面對體制時,還是在她成敗起伏的時候。
這些年來,姜山經常擔任李娜的教練,現在卻降級成了陪練、啦啦隊長和開心果的角色。在賽後採訪中,李娜喜歡拿姜山打呼嚕、體重變化以及掌管家裡的信用卡這些事開玩笑。這對伴侶在一起很久了,李娜到目前為止差不多一半的人生都是和薑山一起度過的。羅德里格斯說:「他們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人,他們已經融為一體。」那也沒能阻止他們在公眾場合爭吵。在溫布爾登前幾輪的一場比賽裡,姜山在李娜丟了一個球之後告誡她時,她用普通話回擊道:「你又不是我的教練!」
就在溫布爾登第四輪比賽對陣11號種子選手羅伯塔•文奇(Roberta Vinci)之前幾個小時,李娜似乎又生丈夫的氣了。他們在一塊練習場地上熱身。薑山打了一個大號的文奇式滑步反手削球,李娜似乎狀態不佳,反手球下網,正手球則會飛出底線。過了一會兒,薑山抽一個球,李娜生氣地打了個大力絕殺。後來她挑起一個眉毛說,「有時我覺得他是故意氣我。」
不過,一旦比賽開始,李娜就不再丟球。她輕鬆接住了文奇的削球,順利地進入了四分之一決賽。「我當時感覺很好,還能再打三個小時,」她說。李娜在溫布爾登碰上了一個絕佳機會,威廉姆斯、莎拉波娃和阿紮倫卡出局之後,剩下的選手中最優秀的是4號種子選手阿格尼西卡•拉德萬斯卡(Agnieszka Radwanska),她就是李娜的下一個對手,而李娜在1月份的澳網比賽中輕鬆打敗過她。
當時李娜陣營的氣氛特別好,沒人料到當天中國共產黨的官方報紙《人民日報》會抨擊她。「當體壇明星的個性已經讓世風良俗難以包容,」該報的社論說,「誰來約束這種可怕的任性?」
雖然中國想讓李娜來代表該國的雄心,但是她已經明確表態:她打球是為了自己,雖然可能也是為了國家,但是更多地是為了自己。她後來跟我說,「當人們說我代表這個國家時,這頂帽子太大了,我戴不起。」李娜的獨立性格是讓她與中國的年輕一代產生強烈共鳴的其中一個原因,他們昵稱她為「娜姐」。但是對中國的領導人(不管是國家的、體育部門的還是媒體的領導人)來說,這是對中國共產黨64年來團結民眾的方法的根本性挑戰。
李娜說她沒有看《人民日報》的社論。羅德里格斯極力阻止她在比賽期間閱讀媒體報道,薑山擔當起哨兵的角色,避免她看到任何可能影響心情的文章。不過,如果報道很傷人,薑山會儘力安慰她。「我們中國有句俗語: 『英雄皆毀譽參半,』 」他說。「我讓她忘記所有的批評、壓力和期待。但是很難忘記,我們畢竟是凡人。」
當我問起關於中國媒體的問題時,李娜故作輕鬆:「過去,我真的常常被(負面新聞)困擾。現在我只是認為,也許(中國媒體)認為我還不夠出名,所以他們想幫我更出名。」她的大笑聽起來有些空洞。
李娜在中國成了眾矢之的,在體育界和社會上引發了一場關於自由和愛國心的角色的討論。那篇社論刊登之後,她的支持者們在充斥中國微博的在線大辯論中憤怒地維護她實話實說的權利。「一開始,我會被每個人的期待所影響,但是後來我意識到,人們只是把他們的夢想透射到了我身上,」她說。「我不是聖人。我也是個普通人。我會起起伏伏。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專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她補充說:「我真的從心底裡認為我只是個運動員。除了我自己,我誰也代表不了。」
2003年,在李娜所說的「第一次退役」一年多後,中國國家網球管理中心的新主任、昔日的排球明星孫晉芳到武漢看她。李娜記得那次會面的時候,孫晉芳說:「我聽很多人說有個叫李娜的,球打得很好,但是她突然退役了。所以我決定親自來看看。」當時22歲的李娜正第一次享受著普通生活的快樂:在大學裡上新聞專業的課程,自由地發展她和薑山的戀情,甚至還和同學們打過一段時間的校內網球賽,而同學們完全不知道她的背景。
「你為什麼不為自己打球呢?」孫晉芳問她。這些問題讓李娜感到意外。從來沒有哪個官員跟她說過這樣的話。但是那時候沒人知道「為自己打球」到底是什麼意思,因為當時的體育系統控制著運動員生活的每個方面——從安排教練、訓練和比賽日程,到拿走運動員65%的收入。儘管如此,在2004年初,李娜暫時放下學業(五年之後才最終畢業),返回賽場,既沒有WTA的排名,也沒有別人的巨大期待。
那一年,她以資格賽選手的身份贏得了廣州公開賽冠軍,成為了第一個獲得WTA單打頭銜的中國選手。到2006年,她已躋身世界前25強,但要闖進前10,李娜認為,她需要獲得掌控自己職業生涯的自由。然而,只有像前NBA明星姚明等少數中國運動員才得到過這樣的待遇。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召開之前,這種自由是無法得到的。北京奧運會是一場令中國倍感自豪的盛會,而中國體育體制所取得的無上成就(中國拿到了51塊金牌,而美國只拿到了36塊)則被看做是國家崛起的象徵。
身著印有中國國旗的紅色耐克球衣,李娜出人意料地殺進了半決賽,幾個月前剛做的膝蓋手術似乎也沒有對她造成什麼影響。現場的球迷狂熱地為她加油——甚至在比賽的回合之中也是如此——終於有一次李娜忍不住對觀眾大吼,「閉嘴!」她對這次發作感到很後悔,但她事後表示:「中國人民急需一次勝利來證明自己。我以前覺得網球只是一項運動,但那場比賽的狂熱程度讓我明白,它被賦予了重大得多的意義。」
奧運會結束後,李娜說她向孫晉芳發出了最後通牒:「我對她說,『如果不給我自由,我就走人。』」另一名年輕球員彭帥也提出了類似的要求。為了避免頂級球員的流失,亦或是為了幫助他們挖掘自身潛能(就像事後證明的那樣),孫晉芳隨即推出了一項名為「單飛」的政策。根據新規定,李娜、彭帥以及其他兩名球員仍有義務效力於國家隊和省隊,但允許她們自己找教練,制定自己的訓練和比賽計劃,並大幅減小個人收入上繳的百分比。之前,李娜需要將個人收入的65%上繳給網協和省隊,而現在,儘管李娜需自行承擔出行、訓練和教練的費用,但她只需上繳8%-12%的個人收入。對於中國和李娜的網壇生涯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轉變。
一開始,單飛很嚇人。李娜說:「薑山和我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我們可能會耗盡這些年來的積蓄。」之前,她從來不需要去處理財務和後勤方面細枝末節的事情,因為國家會為她打理好一切。但是單飛的好處很快便得到了體現。2010年,在薑山的指導下,李娜殺入了澳網半決賽,第一次闖入世界前10強,兌現了十年前看似不太現實的誓言。一年後,她一路過關斬將,進入澳網決賽,用娜式語錄和精彩的落地球技術迷倒了眾多粉絲。半決賽中,李娜逆境重生,淘汰了頭號種子選手沃茲尼亞奇。當被問及獲勝的動力時,她回答道:「獎金。」
2011年6月4日這一天徹底改變了李娜的世界,也改變了世界網壇的格局。當天正值天安門學生示威鎮壓事件22周年紀念日,但是中國卻沒有出現任何紀念活動。1.16億中國球迷(幾乎是法國人口的兩倍)都守在電視機前,觀看李娜擊敗衛冕冠軍弗蘭西斯卡•斯齊亞沃尼(Francesca Schiavone),摘取了法網桂冠。中國國家電視台央視打出了標語:「李娜,我們愛你!」,解說激動地喊道:「奇蹟、突破、中國網球100多年來的第一次!」中國網站搜狐體育曾計算過,李娜因冠軍而獲得的凈收入是中國普通工人年收入的234倍。「但這的確是她應得的!」
驚嘆於中國觀眾人數巨大,WTA擴大了在亞洲增設賽事的計劃。頂級品牌也爭先恐後地與李娜簽訂代言合約。除了已經簽約的勞力士(Rolex)和耐克,她的經紀人IMG的馬克斯•艾森巴德(Max Eisenbud)又與梅塞德斯-奔馳(Mercedes-Benz)、三星(Samsung)和哈根達斯(Häagen-Dazs)等品牌簽署了多年的合約,使李娜的年收入超過了1800萬美元。艾森巴德同時也是莎拉波娃的經紀人。
然而名利似乎讓李娜分心了。在當年剩餘的所有賽事中,她都早早地被淘汰出局,而且連續六項大滿貫賽事無緣八強。去年夏天,在她的要求下,艾森巴德列出了一串教練名單供她選擇。其中一位就是卡洛斯•羅德里格斯。這位阿根廷教練指導過賈斯汀•海寧(Justine Henin)的整個網壇生涯。這期間,海寧曾117周位列世界排名第一。卡洛斯最近在北京開設了一家網球學校。李娜回憶道,「我立即對馬克斯說,『就他了,就他了!』我覺得,如果他能讓賈斯汀成為冠軍……」2012年8月,就在他們開始合作的第一周,李娜便殺入了在多倫多舉行的羅傑斯杯的決賽,並在接下來的一周獲得了辛辛那提大師賽的冠軍。這是她15個月以來的首個巡迴賽冠軍。
剛剛過去的7月,在一個悶熱的下午,李娜的大腿灼熱難耐。雖然北京訓練基地的氣溫在94華氏度(合34.4攝氏度)上下徘徊,但灼熱並非源於氣溫,也不是因為她奮力完成的高強度訓練:半小時的跑步、跳躍和敏捷訓練;一小時健身房裡的高強度腰腹和上肢訓練;然後是兩個90分鐘的球場練習,用於磨練體能和步伐,以及一場為備戰美網進行的進攻練習。
這種灼熱感來自於腳下不斷蹬踏的厚層沙子。羅德里格斯的網球學校名為「匠心之輪」(Potter』s Wheel),佔地龐大。他把一塊沙灘排球場的一角改造成了魔鬼訓練場。整整45分鐘,羅德里格斯讓李娜不停地在沙地上做箭步蹲練習,每組練習之間只允許休息30秒(這並非巧合,它差不多就是網球運動員打每一分之間可以休息的時間)。此前一天,在計時單車訓練之後,李娜就喊道,「我快不行了!」今天,在沙地上完成一組箭步蹲練習之後,她彎著腰,雙腿劇痛,滿身大汗,大叫道,「我覺得現在真的不行了。」
李娜身高1.72米,體重65公斤,這一身材對於網球運動來說堪稱完美:敏捷的雙腳、強有力的雙腿,以及雕塑般的軀幹和上肢。當天早些時候,李娜在學校的餐廳裡一邊享用著一整盤米飯、茄子、豬肉和豆腐,一邊說:「我現在變得前所未有的敏捷、強健。只是跟年輕時相比,如今體力恢復所需的時間更長了。」李娜吃完後,薑山舀出幾勺高能蛋白粉,放到一瓶水裡用力搖了搖。她說,「很難喝,但每天都得喝。」然後她做了個鬼臉,把水灌下肚。
在我們周圍進餐的幾十名年輕球員都接到過嚴格的命令,不能打擾李娜。但有三個十二、三歲的男孩總是轉來轉去,偷瞄李娜的小耳骨釘和曬得黝黑的手臂,盯著她手腕上平時戴腕帶所留下的白色曬痕。(李娜19歲時在前胸紋了玫瑰,在中國引發了巨大的爭議,因此在電視轉播的比賽中,她會把它遮住。當天,她的T恤也蓋住了這個紋身。)吃完飯後,她像其他運動員一樣把盤子和餐具分開,其中一個男孩緊張地走上前來。李娜微笑著擺姿勢拍了一張照片,但兩人沒怎麼閑聊。她只想回樓上的宿舍午睡一小會兒,下午還要和教練進行艱苦的訓練。
羅德里格斯是終極網球大師,不管在身體上還是心理上,他都有一套高明的訓練方法。雖然他舉止溫和,但他的訓練項目卻極其冷酷無情。去年冬天開始跟隨他認真訓練後,李娜對薑山說:「賈斯汀怎麼能跟卡洛斯待了15年?我才練了三天就受不了了。」羅德里格斯相信,在賽季中段回歸這種訓練模式能讓李娜避免出現賽季末的滑坡。羅德里格斯說,「李娜有條件在頂級選手之列再待兩年,惟一的問題在於她在賽季末的動力。」
至少在眼下,李娜看起來幹勁十足,準備進一步增加新的技術元素。在其中一個訓練環節中,羅德里格斯讓李娜單腿站在網前搖晃的底座上,要求她在截擊的同時又不能失去平衡。羅德里格斯說,堅決上網可以幫助她更快地得分(這對於老將至關重要),同時也會帶來出其不意的效果。李娜說,「我開始時很不情願,但如果現在不嘗試,也許退役之後會後悔。就像卡洛斯跟我說的那樣,『如果不嘗試,你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可以有多麼出色。』」
溫布爾登的中央球場隱約讓人一窺這種前景。在四分之一決賽中,李娜對陣拉德萬斯卡。上網前沖戰術讓她獲得了第一盤的數個盤點。在其中一個盤點上,她的發球本可以直接得分,卻被判定為出界。她沒有提出鷹眼挑戰,後來這一盤被波蘭人拿下。李娜奮力拿下第二盤,最終在第三盤落敗。一名記者賽後問她,是否想知道那個本可贏下第一盤甚至是整場比賽的發球到底應如何判決,她難以置信地盯著記者。「是界內?」她反問。
雖說如此,李娜還是有理由在賽後感到高興。這是她2010年後首次進入溫布爾登的八強,達到了羅德里格斯為她制定的目標。而且,在四分之一決賽中,一直習慣在底線打球的李娜令人吃驚地71次衝到網前,拿下了其中48分。「好多人大概覺得我瘋了,一次又一次跑到網前,」她說。「但是我很高興自己有勇氣做出新的嘗試。」
一天的訓練結束後,她坐進自己的白色奔馳轎車,心裡最渴望的事情是:按摩。做指甲、逛商場、吃川菜,但這些小小的奢侈都得等到她酸痛的全身經過按壓捶打之後,以讓身體恢復到表面正常的狀態。「我小時候從來都沒按摩過,根本不需要,」李娜說,此時薑山開著車在北京臨近傍晚擁堵不堪的車流中騰挪。「現在,沒有90分鐘的按摩,我明天就沒法走路。」
李娜從車裡給他們住宿的五星級賓館的休閑中心打電話,結果被告知,傍晚的時段都被訂滿了。如果她提一下自己的名字,訂起來應該很容易,不過她想要享受無人知曉的小小自由,尤其是在國內。他們的套房是用假名登記的,所以她給休閑中心留的是房間號。「昨天,前臺說,『哎呀,你長得有點像那個網球運動員。』後來前臺知道她的身份,就說:『不可能!你本人這麼瘦!』」李娜仰頭大笑起來。
退役的問題離她越來越近。女子排名前30的球員中,只有塞雷娜•威廉姆斯比她年長,也不過是大了五個月。在羅德里格斯網球學校的宿舍,聽到年齡問題,在淩亂的單人床上休息的李娜笑起來。「開始打網球的頭15年,我根本不喜歡打球,」她說。此時,手裡拿滿臟衣服的薑山過來問,還有沒有更多的需要他來洗。「現在,我終於到了享受網球生涯的階段,結果每個人都不停地問我什麼時候離開。」
對於年齡問題,李娜或許是避而不談,但她一點也不掩飾自己想要小孩,以及想當「跟在老公後面的家庭主婦」。這對夫婦最近開始裝修在武漢的三層別墅。李娜的母親,以及薑山的雙親還在武漢生活。李娜在北京訓練的時候,薑山乘飛機南下採購窗簾和燈具,把照片發到她郵箱裡詢問意見。(某件名牌燈具標價六萬元,李娜表示反對,薑山回復說,這是別人給他看的最便宜一款。)如果當了母親,李娜會堅決反對子女去打職業網球。「太苦了,」她說。
羅德里格斯告訴我,在體制內打球的時候,李娜「大概有十年沒聽過一句正面評論」,在低谷的時候,她還是會把這種負面情緒轉化為一種有害的自怨自艾。他表示,海寧也一度心理脆弱。不過, 海寧13歲起就開始與羅德里格斯合作,而李娜是31歲,此時的她性格已經完全成型,而塑造這一性格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中國的體育體制,以及她對此做出的反饋。「我問她怎麼樣的時候,她幾乎從來不提正面的事情。我得強迫她也跟我說說自己哪裡做對了。」
比起高要求的訓練,羅德里格斯對李娜內心的探究激起了更大的不適。體制內的那些年裡,從來沒有教練問過她的感受。但羅德里格斯努力讓她表達自己的感受,這樣,就能想辦法應對她內心最深處的情緒,以及造成這些想法的經歷。「所有的悲傷記憶和經歷都會在她身上留下烙印,」他說。「這些永遠不會消失,但是她得承認,這也部分地把她塑造成了今天這樣的人,這樣的球員」。李娜告訴我,這個過程,「一開始感覺像是在傷口上撒鹽。很艱難,很痛苦,但是一旦把事情講出來,卡洛斯就可以幫我找到辦法克服。他讓我在精神上強大了很多。」
溫網開賽前幾天,李娜在伊斯特本舉行的熱身賽事中早早出局,延續了之前的頹勢,她一怒之下宣稱要退役。令她驚訝的是,羅德里格斯表示同意。「大家老是說,『不行,李娜,不要退役,』」他回憶道。「我跟她說:『好,你可以退役。如果你有這種想法,就別打了。不過,如果你是因為討厭今天的經歷就放棄,那就拿點勇氣出來。這不過是場體育比賽,但你不能一直逃避自己的問題。它們會跟著你,一直到死。』」受到這些話的震動,李娜答應為溫網努力訓練。「到了溫布爾登,我們開始看到一個煥然一新的李娜,更放鬆、更積極,」羅德里格斯說。「我想,她現在渴望更多。」
7月底結束為期三周的訓練時,李娜看起來在體力和心智上都為硬地賽事做好了最佳準備,而本周的美國網球公開賽將是硬地賽事的高潮。當然了,沒人能打包票,而且不可預測性一直是李娜讓人如此著迷的原因之一。她仍然把再贏得一項大滿貫賽事冠軍作為目標,用留在球場上的剩餘時間竭盡全力地將之實現。在羅德里格斯的指導下,她現在的動力似乎更少來自榮耀和獎金,更多的是對按照自己的意願毫無遺憾地離開賽場的渴望。「我明白我不可能每場比賽都贏,」她說。「但是,只要我克服這些困難,把這個過程走下來,剩下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這樣,不管贏還是輸,我都會很高興。」
更正:2013年8月26日
本文較老的一個版本寫錯了羅傑斯杯賽事2012年的舉辦地。羅傑斯杯會輪換比賽地點,當年在蒙特利爾舉辦,而非多倫多。
更正:2013年8月28日
本文較老的一個版本寫錯了2002年李娜受迫需要服用的藥物。應為用於身體虛弱時期打球的激素藥物,而非類固醇藥物。文中還寫錯了對她施壓的人。應為她的領隊,而不是主教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