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梁慕旻 (175124)
從小到大,我就是愛笑。要命的是,在不適當的時候,我還是開懷的大笑。父母為此罵我,老師為此罵我,那不用說了。遺憾的是,結婚後,丈夫作為最愛我的人,也為此經常罵我。我不是沒有自省能力,當然知道自己不對,但知錯,並不保證能改,回應每次的吵罵,總是報以晦氣的回應:「別管我,我就是這樣的。」
這是四、五歲一個冬天發生的事:跟著爹娘參與了友人的喪禮,甫進入禮堂,只見三根白皚皚的長蠟燭屹立在一幅黑白相片下,燭光在刺骨的寒風中大幅搖曳。四周都是白花花的裝飾以及橘黃的菊花,空中彌漫著一股濃烈刺鼻的鮮花味。現在想起來,那陰沈恐怖的氣氛已令我毛骨悚然,可那時的我倒覺得新奇有趣,不斷好奇地東張西望。
沒多久,儀式開始了。到了「瞻仰遺容」的環節,父親抱起我,抬起沈重的腳步緩緩跟著別人走到中央,環繞靈柩走一圈。旁邊的人一邊啜泣,一邊把荼白的花朵放在先人身上,更有人放聲大哭。從爸爸身上俯瞰下去,只見躺在棺材蒼白的臉孔上竟塗上赤紅色的唇膏和胭脂,眼窩抹上一層淡淡的啡色眼影,跟卡通片的一個小丑十分相似,我就不經意的「撲通」一笑,撒下了幾串銀鈴般清脆而響亮的笑聲。眾人立即向我投來異樣的光芒,父母也顯得丟臉,臉上泛起一陣酡紅,不知要鑽到哪裏好。
回家後,怒火中燒的父母,臉上肌肉的抽搐充分表達了他們如何的按捺不住。又打又罵,翻盡舊帳,抱怨我就是專門找著不適當的時機發難,笑個不停;怒不可遏地說:「我沒有你這樣不中用的女兒!」他們說話的聲音雖大,語語的狠,年紀小小的我,還是左耳聽,右耳出,沒往心內擱。 持平的說,四、五歲的小孩,怎會看出自己的錯呢?當時的我,沒有惡意,只覺得那人的樣子真的可笑,怎能不笑? 待責罵聲停止以後,我才淡淡地說:「我就是這樣的。」
又一次,在中三的中文說話課上,老師要求我做兩分鐘演講。起初,我還可以一臉認真地說話,可到了後期,瞟了一下前排同學的滑稽樣子(像賊般在抽屜裏鬼鬼祟祟地偷吃杯麵,倏地,牙縫中卡了一小片蔥,於是用頭髮充當牙線,把它拉出來,然後向我扮鬼臉),就這樣一瞟,出事了。我咬著嘴唇忍著笑,但笑穴彷彿被擊中似的,使我不能不捧腹大笑,眼淚也掉下來。結果不用多說,老師在課堂上公開責罵還不夠,更把我拉到教員室門口繼續嘮叨的呵叱,剛才喜樂的淚光瞬間轉化為委屈的水柱。老師責難不斷,內容圍繞著甚麼不尊重、輕浮……,我只好木木訥訥的點頭,心裏卻是一片委屈,暗忖:看見同學嘻笑的模樣,就是難忍呀──我就是這樣的。
到我剛成家立室時,一回,丈夫滿眼通紅走過來跟我說,因一時糊塗,生意失敗了,讓公司損失了上百萬,很可能要被解僱。聽罷,心裏替他感到不值,悲慟萬分,但看到他鼻翼的抽動、嘴唇的微嚅,眼淚更如斷線珍珠般滾滾而下,難得看到堂堂的男子漢哭了起來,且第一次看見丈夫落下了男兒淚,又在可憐的情愫中邊出了可愛的味兒,在可愛的味兒中又誘導了不自覺的笑了出來。可是,他在我的笑聲中,斷不能體會到我以他為可愛,直直的感到我以他為可笑,嗅到的是一份幸災樂禍的薄情。他臉漲得像個紫茄子,額上青筋暴突,眼裏迸出火般淩厲的烈焰,繼而破口大罵。我心裏也不是味兒,冤枉的想,難道笑是罪嗎?無論如何,我就是這樣的。
如今,我已將近八十,享受退休的生活也好一段日子。最近,我得悉自己患上腦癌末期,這回我終於笑不出來。我傷心地告訴年僅四、五歲的孫兒,他竟笑了起來?「為甚麼你要笑?」他漠然的說:
「我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