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的作品似乎已命定是深澀難懂,節奏極慢。按侯導的電影語法,其目的就是為電影留白,餘下討論者仿佛就是留白之比例應該如何如何。今回《刺客聶隱娘》以本港公映之版本,其留白之空間,似乎更濶更深,濶乎越過了某種歷史界線。
按侯導之說法,聶隱娘之故事早已植根於他的童年時代,那些年早已閱讀過這個故事,當時已感到十分有趣,一直心儀。直至過去五年來,一直努力於聶隱娘那斷斷續續之拍攝進度,故事起始於2009年,劇本緣起於萬芳醫院的星巴克;自此劇組走過大江南北,先後走過奈良(2010)、湖北(2012)、姬路(2013.1)、京都(2013.1-2)、宜蘭(2013.2-3)、棲蘭山(2013.3)、涿州(2013.5)、內蒙(2013.5)、山西平遙(2013.6)、中影城(2012,2013,2014)。如今完成作品並獲得獎項,最終獲得康城影展最佳導演獎,的確得來不易。
電影《刺客聶隱娘》之主題為何,如果留白空間是無邊無際的話,自己斷然相信就是聶隱娘作為一名刺客,其自我反省或成長或變化之過程。《刺客聶隱娘》故事改編自《唐人小說》中裴鉶之《聶隱娘傳》。原篇故事以聶隱娘為魏博大將之女兒,十歲時為尼姑看中竊去,授以劍術,專取人之首級。五年後回家(電影為13年),自擇夫嫁。但魏博節度與陳許節度不和,魏博節度田季安派聶隱娘刺殺陳許節度劉昌裔,但聶隱娘相信劉昌裔之「神明」,最終棄田投劉。田季安以「金帛署為左右吏」,但聶隱娘則「服劉公之神明」。學者范汝杰指出,據史實而言,田氏盤踞魏博歷四世,四十九年不入朝,劉昌裔則「恐得生謝天子」。范汝杰認為劉氏對聶隱娘而言,心懷不可抗逆之魅力,正如裴鉶在小說中所言:「知魏帥之不及劉。」
然而,電影《刺客聶隱娘》中之聶隱娘則以幾段不同之人物關係,以拓起整條故事線;然而,聶隱娘跟田季安則多了一段情感關係,不僅僅於主從之關係;場口情節和設置,則以生活化細緻之點滴來描述並交代故事情節;然其所謂不同之人物關係,可從聶隱娘為中心,其包括聶隱娘和田季安、聶隱娘和老尼、聶隱娘和聶鋒、聶隱娘和田元氏,以及聶隱娘和磨鏡少年等。所有之關係均在說明聶隱娘如何在「殺」和「不殺」之選擇,以呈現某種自我成長之進程,最後她選擇不殺。然而,其跟裴鉶之《聶隱娘傳》之主旨卻有趣地呈現著某種異曲同工之效。電影中之聶隱娘,先見不殺小孩、不殺田季安、後救瑚姬、跟老尼決裂,層層遞進以交代聶隱娘之成長。
針對聶隱娘成長之塑造如上述,電影第二個必須說明之課題,這就是刺客之定義。電影之名為《刺客聶隱娘》,據侯導所言,乃《聶隱娘》在大陸已被定名和使用,如今變成《刺客聶隱娘》,其實無可選擇。然而,刺客之意義,中國思想系統從列傳至今,其刺客內涵著某種俠之元素。刺客、劍客、豪俠其實不同名目而呈現某種同一性。賈島詩:「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刺者,針對他們的行動;劍者,是他們的手器;至於豪者,則是他們的氣度。但是范汝杰則以「俠刺」來說明唐代藩鎮間之養客。但在電影中有關刺客之定義,筆者以為有兩則,一是「沒有同類」,二則見「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沒有同類」若從中國思想系統說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其存有某種政治和攻守之目的性,非我族者往往是不懷好意,戎狄少數,必有戒心,俗世味濃;俠不論俗世名利,卻心懷天地之大義,可跟聖人同歌。然而,電影中明言:「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沒有同類」又從何說起,是否存在某種矛盾。
矛盾或許正正是電影中有關實和虛的議題所在。據知有兩場口談及公主和尼姑和聶隱娘討論有關「削藩」的問題,其殺,還是不殺;還見「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殺一夫而救千萬人,等等等等之情節說明。這些關鍵之場口,能交代有關整個故事之重要歷史背景,卻遭侯導刪去。他言道:「不好看。」編劇謝海盟則表示:「侯導認為不好看,可能是影像沒法跟真實接軌。」
侯導表示:「大部分電影的影像負載著很多訊息和故事,荷里活電影的訊息絶對清晰的,不管是從文字還是對白,各種訊息的組合是非常清晰的,但我感覺到這違背了影像本身的魅力。影像的本身包括人物和所有的種種,所以假使我拍下來的影像沒有魅力,我是不要的。」
可見侯導以影像和直觀先行,十分個人意志,如是卻弱化了敘事本身,故事不斷地退化,人和感才是上題。這是侯導的方式,今天是大師的風格。但是,針對一般製作人或者是初學者,筆者認為這是危險的,跳過故事性本身,還得先懂得如何把握故事,在鏡頭下懂得如何說明情節之鋪排。又如侯導所言,他找演員是因為演員本身的真實本質,不是角色,這是大師方法,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學習。
筆者最後想談談電影之形而下之表現手法,一是電影運用一貫侯導之手法,長鏡頭、場面調度、定義性色彩等。情節以生活化場口對話為主要。但是,針對近乎地方諸侯之霸主,其日常起居情節之呈現似乎不適用於過份生活化之表述,自己以為恐失諸侯霸主之實性,電影中節度議事往往置於房間細小,其中一場田季安持劍質問田元氏,田季安下不了手,擲劍便奪間而去,田元氏細語吩咐下人收恰,田元氏之弱勢是否又沒法挺起她作為夫人之氣度。筆者所感者,乃《戀戀風塵》和《悲情城市》之表達手法之影子。聶隱娘應該重新開始。
另外,電影努力地呈現大視野和設定之色彩運用,但色調之冷暖是否可以配合得理想,其高低深淺是否過於波動;另見剪接是否欠了某種合情合理之節奏進程,其中一場有關聶隱娘帶著眾人走過山洞而出,鏡頭先暗呈紅光的,瞬間又接至大環境,色調由暖變冷,是否欠了適度之節奏。侯導二千年前之作品素以某種鄉土情懷為要。正如《戀戀風塵》中的阿遠在結尾望著菜園,透來鄉土之情,也見幾分寂寞。《刺客聶隱娘》中聶隱娘,其以雲煙氣霧、風聲和蟬嗚交錯、樹立而葉搖,以襯托出聶隱娘最後在光影中走向暗處之空然;這是合理的進路。但對於田季安,其作為一疆藩主,其場景設置可以更合理。據《新唐書》載,魏博田氏之兵力十萬,算是強者;另外,無論是《聶隱娘》、《紅線》和《昆侖奴》等唐人小說,其反映著晚唐之藩鎮問題的當兒,同時說明他們如何跋扈和豪奢,閒時飲宴動輒百席。但《刺客聶隱娘》中的田季安,看來不過一般富戶人家。或許,如謝海盟言道,剪接對於侯導而言,其功能便是校正劇本。但如上述,侯導強調影像的魅力,剪接之功能自然比蒙太奇更蒙太奇。
無論刺客或者劍客,或者一代霸主,劍是他們的生命,殺人用劍,雄踞天下也要用劍,因此聶隱娘劍不離手,但田季安則三次擲劍,如何這是設定之情節,筆者以為十分上乘。刺客好,劍客好,他們活著就是殺人,其只在為何殺,如何殺,電影《刺客聶隱娘》刺客必然有一項任務,但他們們卻可以頓悟和選擇,甚至抗命。另一部電影《復國者聯盟》(Assassination),該片由崔東勳導演,全智賢、李政宰、河正宇演出。電影中的特工殺手都有任務,但他們活下就是為完成任務,併死完成任務,當然其見家國前設,跟《刺客聶隱娘》大不同,聶隱娘心存善意,因為俠之意義而存活下來。因此,殺手行動一致,但目的和定義全不同,正如廉碩晉成為韓奸,成為日軍長官,讓人不討好、但田季安不愛劍,沒有劍之誠,也沒有劍之度,卻可以惹來同情,所為何事。因為他對愛妾柔情似水、對奸險正室手下留情、但他對臣下卻擲地立決,毫不留情。可是,二人不是同為一丘之貉,為何結局各有不同。